夜晚,步生莲坐在床上回忆起皇后与五皇子,他对两个人实在是陌生,唯一印象深刻的,只剩下濯清尘对他们的一句“戒赌了”。步生莲闭上眼睛,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回忆之上,试图让往事更加清晰一些——
连日大雪,莲少爷养了一年的梅花再次宣告死亡。步生莲悲痛不已,遂拉着濯清尘在大雪地彻夜玩闹,以舒心中愤愤不平之气,很有出息地把两个人都玩病了。
步生莲接连打了几个喷嚏,还在嘴硬,“只是小小风寒,不用管它,自己就好了,喝什么药啊?”
濯清尘把暖手炉扔到他怀里,又给步生莲灌了一杯热水。步生莲水饱了,捂着肚子歪在一旁痛苦地呻吟。
厨房中,大总管把药碗放到小厮的托盘上,“这碗药是殿下的,先给殿下送去吧。”
“总管,少爷的药方和殿下是一样的,为何殿下的药好了,少爷的还没好?我一块端了去,岂不是方便?”
总管动作缓慢,“殿下的药炉点火早一些,少爷的我过会儿端过去,你不用管。”总管抬头看了眼外面的天,“这雪还要下几天,差事办完,就去歇着吧。”
“是。”
小厮把汤药呈上来,“殿下,总管说这碗药是殿下的,请殿下先喝。”
濯清尘让人退了下去,他摸了摸步生莲烧红的脸颊,濯清尘叹了口气,把人从地毯上拽起来,把药端到他嘴边。冲天的苦味混合热气扑上来,步生莲脸皱成一团,苦哈哈地看向濯清尘,“你的……”
“快喝!”濯清尘漠视他的表情,按着他的脑袋让他把药喝了个干净。
步生莲被这碗苦药磨去了嘴硬的力气,再度躺回地毯上,大张着胳膊,“过会儿我也要这样对你。”
“你当谁都跟你一样,喝碗药都要三催四请?”嘴上不饶人,濯清尘还是往他嘴里放了块饴糖。
步生莲一下子坐起来,含着糖含糊不清地说道:“上次我都看到了,你让人都退下,等药放凉之后,把药偷偷浇到了窗边的盆景里。”步生莲恍然大悟,“我的梅花不会就是这么死的吧!”
“莲少爷恨不得一天浇八次水,那梅花能活下来才是奇迹,很用不着我出手。”
“明明娘亲就是这么教我的。”步生莲叹了口气,把下巴搁在濯清尘肩膀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梅花啊。”
濯清尘翻过手里的书,反手摸了摸他的耳垂,想了想,“护国寺的梅花今年开得不错……”
“我不要,我就要看自己种出来的!”
濯清尘笑了,“那要等到下辈子了。”
“哥……”步生莲对他的嘲笑很无语,正要表达自己的不满,就听到门外响起三声布谷叫。
濯清尘的笑脸一下子消失了,“出息,有本事从正门进。”
步生莲讨好地给他捏了捏肩膀,“他们才不敢。哥,我去看看什么事。”
濯清尘皱起眉,“把狐裘披上,当心风寒加重。”
步生莲捞起旁边的衣裳,边走边穿,“哥,不许再倒药了,过会儿我来检查。”
一刻钟后,第二碗药被大总管端了上来。他没看到步生莲,步生莲平常这个时辰都在睡觉,如今病了,估计更懒怠,倒也不稀奇。但殿下不会放任莲少爷贪睡不喝药的,因此这碗药必然能够送到莲少爷口中。
“殿下,这是少爷的药。”
太子没抬头,让他把药放桌上,继续看书。他其实不想喝——风寒而已,拖几天自己就好了。但是他只敢想想,说是不敢说的,若是被莲少爷听到,再哄他喝药就难了。
可想起步生莲临走的话,他无声笑了:算了,莲少爷狗鼻子,让他发现估计今晚都不消停了。
这样想着,他端起药碗来喝了一口。
侍立一旁的大总管没想到他会突然喝药,没来得及阻止,下一刻跪下了。
众人不明所以,也跟着跪下。
濯清尘看了他一眼,思绪一闪而过,手里的药碗脱手掉到地上,打湿了他外袍下摆。
药碗破碎声和窗户被打开的声音一同响起。濯清尘低头看着破碎的药碗,一时间没有回头。
步生莲疑惑地看过来,看到跪了一地的人,“哥,怎么了?”
濯清尘拿起手帕,背对着步生莲擦拭手上沾上的药,“不小心把药打翻了,没事。”
“哥,你……”步生莲往濯清尘那边走着,正要控诉他为了不喝药诡计多端,就听濯清尘呵他,“别过来,你一身的雪,冷死了……暗卫阁出什么事了?”
步生莲果真停下脚步,在窗户边打掉身上的雪,“十七说大雪压塌了京郊几间房子,出了人命,人手不够,让我去帮忙。”
濯清尘忍不住咳嗽几声,缓慢地说道:“去吧,把衣服穿好,别再冻着了。”
“好。”步生莲把手放在窗户上,正要打开窗户,又回头说:“哥,让人再熬一碗,把药喝了。”
濯清尘笑了一声,那笑有些不纯粹,细听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感情,“我知道了,去吧。”
窗户打开又被关上。
等窗外的脚步声远去,濯清尘终于猛烈地咳嗽起来,刚才被他吞下去的血又翻涌着吐了出来。
齐牧推开太子卧房,刀尖指向大总管。
濯清尘微微抬眼,看向大总管,目光冰冷,“拿下。”
齐牧让手下人捆了大总管,说了句“属下僭越”给濯清尘把了脉,随后取出解毒丹伺候太子服下,“殿下,这毒药性猛,解毒丹只管一时效用,臣去找陈大夫。”
“不许去寻陈大夫!”濯清尘的视线有些模糊,他把手按在桌子上,拇指几乎要嵌进桌沿的凹槽里。“此事若被少爷知道半字,你便提头来见。”
齐牧跪下,“是。”
三日后,濯清尘披着雪白锦裘,和廊下的雪遥相呼应,他的脸色却比雪还要白,浑身透出脆弱的病气,似乎被那碗猛药掏空了身体。
齐牧在旁边看着,仿佛将一幅精美绝伦的彩墨神像图在冷水中反复濯洗,最后只剩下了眼前色彩苍白、勾勒浅淡的一幅底图……浪沙淘尽,恩赐的彩墨终究没在这幅神像上留下一点痕迹。
大总管的手被绑在身后,他在庭中仰着脖子向濯清尘痛诉:“殿下,自少爷来到京城,给太子府带来多少祸事!太子府的暗杀只增不减!他若活着,只会把灾祸带到您的身上啊!”
“你若当真担心我的安危,难道不应该做好你大总管该做的事,把暗杀归咎到阿莲身上,你可真说得出口。”
“殿下,老奴当真担心您的安全。”
“免了,我福薄,受不起。”濯清尘嗤笑,“或许我该放你回去,跟皇后娘娘串个口供。”
“老奴虽是皇后娘娘指派给殿下的,可是殿下,老奴跟了您这么多年,真心不想看到您出事啊……”
濯清尘没理会他的“真心”,他的食指和中指有节奏地点在扶手上,看向大总管的目光越来越冰冷。“昨夜我想了一夜,实在想不通,阿莲到底碍了她什么事,让她下这样的毒手?还请你解惑。”
“……”
“既然总管不知,那便送总管与那份汤药的残渣一并送去皇宫,再去请太医署太医好好查查这份‘药’。”
“是。”
“殿下!”大总管跪在地上,“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皇后娘娘无关,求殿下杀了我,不要因我之错让二位再生嫌隙了。”
“除了每月十五去皇后宫里向她禀报我的动向,你还有别的地方寻到毒药吗?”濯清尘笑了一声,他大病未愈,提不起力气大声说话,声音还有些飘浮,听起来却让人觉得如坠冰窟,“对了,皇后寝宫如今有两位主子,我倒是把他给忘了。”
“五皇子虽然年幼不懂事,但他是您的亲弟弟啊,总比外人值得托付。”
“所以他就伙同你要杀了阿莲?”
齐牧走到大总管身后,将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濯清尘看了一眼,语气冰冷,“拉出去杀。”
莲少爷明年还要在这院子里种梅花呢,哪能被这些人弄脏了。
处置完大总管,齐牧仍然暗中将药渣送到了皇后寝宫。回到太子府回话时,齐牧神色郁结,话到嘴边有些说不出口。他几次犹豫,吞吞吐吐,“皇后娘娘问……殿下想要什么?”
幼子谋害长子,哪怕原本要谋害的不是濯清尘,但濯清尘因着这份毒药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皇后连来太子府看一眼都不曾,一句关心的话也没有。齐牧想起皇后看向他时怀疑、忌惮的目光,好像这是太子为了达成什么目的故意编排了这一场大戏来诬陷五皇子。
哪怕证据确凿,皇后也只是把五皇子护在身后,冷冰冰地问“濯婴想要什么”?
……怎么会有如此狠心冷漠的母亲?
齐牧替濯清尘打抱不平,“殿下,我们为何不把罪证呈给陛下,谋害太子,他们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然而他看向濯清尘,濯清尘却没有因皇后的话产生任何波澜,听闻齐牧的话,他甚至笑了一下,“你将罪证上达天听的路上,暗卫阁就会知道这件事。”
“殿下,少爷知道又如何,这毒原本……”
“去告诉她皇后,若她管不好她的孩儿,我可以帮她一劳永逸。”濯清尘不耐烦地打断他——魏源教出来的弟子,怎么一个比一个莽撞?
好不容易皇帝就要忘记他府里还有步生莲这样一个人,若这时闹出事情来,皇帝更不会放过阿莲了。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殿下,府外来了个小童,声称是少爷让他来的。说京郊事了,然屋漏偏逢连夜雨,漓州也出了事,需暗卫阁尽快赶过去。他脱身不得,只好遣小童捎来口信,并让小童去醉春楼买了几样糕点,说是汤药味苦,特地买来给殿下解苦的。”
濯清尘看着眼前的糕点。
齐牧因大总管的事留下了阴影,犹豫道:“殿下,这小童来历不明,要先检查一下吗?”
“不用。”
濯清尘把糕点都解开,除了步生莲,再没人知道他到底喜欢吃什么了,因此也再没人能买到这样一份解苦的药方。
“去回复皇后吧……若此事被少爷知道,你就滚回魏源那里。”
人都走了,濯清尘看着摆了满满一桌的点心,突然有些受不住,愈发慢条斯理地品尝步生莲托人买给他的茶点。他看着这些点心,决定懦弱地让步生莲帮他承担一部分可怜的痛苦,“都是你闹的,日日讲你的爹爹娘亲,让我平白无故多了几分留恋。我还以为,纵然比不上你的娘亲,她也不该对我这般狠心,总该……还有几分母子之情在,谁能想到……”
濯清尘吃了块酥饼,嘴里终于有了些甜味,“罢了。”
他并不是什么坚强的人,甚至比常人还要胆怯懦弱,但他决定只让步生莲帮他承担这一小小的埋怨,因步生莲原本就毫无过错,而他还在期待步生莲的归程。
步生莲回到太子府,一听说濯清尘风寒未好的消息,立马加快步伐。
“我都走了半个多月了,怎么还不见好?大夫怎么说?大总管呢?”
“少爷,您慢些,莫要摔了……大夫说那药不适合殿下,已经换了药方了。大总管在雪地摔了一脚,已经被殿下派人送回家了。”
濯清尘听到动静,正要出去看看,刚走到廊下,就见步生莲挥退下人,急匆匆地朝他走来。濯清尘看到寒冬腊月里他鼻尖跑出来的汗,笑道:“你慢点,跑这么急做什么?”
步生莲看着濯清尘白纸一样的脸色,心疼道:“怎么比我走之前更严重了呢?以后可再也不敢让你陪我玩雪了。”
“与那些事无关,让我看看你。”濯清尘看着他,忽然把他抱在怀里。
“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我去找陈叔……”他挣扎出来转身就要走,又被濯清尘拽回怀里。
“我没事,已经大好了……你这次出去太久了,别乱动,陪陪我。”
步生莲不再挣扎,回抱住濯清尘,“我回来了,别怕,我陪着你呢。”
如果不是濯休偷跑出皇宫,事情原本应该以濯清尘“风寒”渐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