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尘正在廊下不知和谁说着话,大多是那个陌生的声音在说,濯清尘并不怎么出声,隐隐还有几声吵闹传进卧房里。步生莲把带来的花枝插在书案上的花瓶里,左看右看,觉得不合适,又把花瓶整个端起,打算挪到窗前的圆桌上——那里还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的几缕光线。
“他私下叫你什么?贵人哥哥?”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哥哥?”
“我就是要杀了他,凭什么他能叫你哥哥,凭什么那碗毒药被你喝了?”
晴天霹雳将步生莲的脑子炸成一片空白,每个字在他脑子里单个蹦了一圈,他才十分艰难地懂得了这些字连在一起的含义。他一时无法将这种情绪准确地表达出来,只能本能地去寻觅房间外濯清尘不怎么清晰的身影。
花瓶落地的声音让整个庭院都安静了一瞬。
“把他的嘴给我堵上,扔出去!”
齐牧办事麻利,没再让这个陌生的声音说出一句话。
濯清尘撂下这句话便转身回到太子卧房,关上房门朝步生莲走来。
步生莲悄悄把一块碎瓷片攥到手中,背到身后。
濯清尘勉强笑了一下,“不是说还要几日才能回来,怎么今日回来了?”
“事情提前办完了,我想起你自己在府中,怕你无聊,回来陪你。”
“……你都听到了?”
“没,只听到了一半。”濯清尘的心脏还没来得及跳回原处,就听到步生莲又说:“从‘凭什么那碗毒药被你喝了‘开始。”
濯清尘的心脏翻山越岭一通,被莲少爷轻飘飘的一句话扔下了万仞悬崖,濯清尘下意识攥住他的胳膊,张了张嘴,却实在无话可说,只能泄气地把头偏向一边。
步生莲伸手拉下他的脑袋,小兽一样蹭过来,一路碰他的脖颈、下巴和鼻尖,“有我在,别担心。”
气息相贴的暖意将月亮拉入了白昼,濯清尘抛弃了失意与难过,在步生莲的温暖中昏昏欲睡,他感觉到了安全……但是,“别担心”什么呢?濯清尘因为这个姿势被迫低着头,目光扫过地面上的碎瓷片,抓着步生莲的手猛地用了力,“把手里的东西拿出来。”
步生莲低头看着濯清尘拉扯他的手,没说话,也没动,固执地站在原地。
血气上头,濯清尘甚至从口腔里感觉出了一丝血腥气,他的身后立刻浮出一层冷汗,他不禁后怕:若是没发现碎瓷片少了一块,任由步生莲找机会出去会发生什么事?
濯清尘强硬地把步生莲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强力掰开他的手。碎瓷片深深嵌入皮肉里,等步生莲的手掌展开,才有血液顺着他的手掌纹路流到地上。
步生莲完好的那只手抬起来碰了碰濯清尘的脸颊,“他是谁,是你皇宫里的那个幼弟吗?”
“如果我没发现,你想做什么?”
“投毒的是他还是皇后?”
“你想刺杀皇子?还是刺杀皇后?”
“他们要杀我,为什么出事的是你?因为你把你的药给我了吗?”
“你想过后果吗?”
“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你怎么不一刀杀了我!”
步生莲一愣。
濯清尘松开禁锢步生莲的手,他甚至不再看步生莲,低头看向他流血的手,动作轻柔地擦掉挂在步生莲手背上的血珠,然后松开手。
“要杀谁记得隐蔽点……不过被人发现也没关系,就说是我让你去的。想杀谁你随意杀,总归我有办法替你顶罪。”
步生莲身躯一震,脸上刚刚得知濯清尘“风寒”真相的茫然尽数化成了愤怒,步生莲盯着濯清尘,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点说谎的、口不择言的痕迹,但是他失败了,濯清尘就是这样想的——濯清尘把他的对与错担在了自己身上,让步生莲不得不思考濯清尘会在他的鲁莽之后做什么疯狂的事情。
这个人真狠。
碎瓷片被步生莲甩落到一边,划过矮书案时在书案腿上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步生莲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濯清尘心烦意乱,闭上眼睛用力揉捏着眉心。
濯清尘从白天等到黄昏,也不见步生莲回来。
齐牧来回话:“五皇子是皇后准备罚他时挣扎跑出宫来的,属下将他送回了宫中,皇后娘娘已将投毒欠的刑一块罚了。属下在旁边看着,没有一年半载,五皇子自行出不了宫。”
“少爷回来了吗?”
“没有。”
“让人沿路掌灯,省得他回府时摸瞎……”齐牧正要应答,就听到濯清尘喃喃自语一般又补了一句,“如果他还愿意回来的话……”
濯清尘第一次希望奏折能够更多一些,请奏的事务更复杂一些,好让他慢一些批完,不用那么早上床睡觉……濯清尘把最后一本批好的折子扔到一边,在桌前呆了半愣,又拿出一本书来看,可是这书实在无味,他读了半篇,也同对待折子那样烦躁地把书扔到一边。
桌前的蜡烛爆了几个烛花,随后烛火渐歇,终于灭了。黑暗里,濯清尘的肩背陡然塌下去,无人看到他此时的表情,只有一声沉重的叹息,将他堵塞的、压抑的情绪稍稍泄露出来。
“怎么连蜡烛都不点?”
一道声音陡然划破寂静的夜空。
濯清尘手忙脚乱地转过身来,折子被他碰倒,接二连三地掉到地上。笔架倾斜,上面挂着的毛笔晃动几下,终于还是离开笔架,在地上滚动,碰到阻挡时又被弹了回来。
步生莲大半个身影隐没在黑暗里,濯清尘呆愣地看着他的身影,出口却哑然,“你……”
濯清尘说了那样的话,步生莲不会再冲动行事,濯清尘是知道的。但步生莲会生气,会怨恨他,濯清尘也是知道的。
濯清尘声音有些干涩,他经验稀少,不知这种情况下还能以何种面容面对步生莲,只好假装他们之间未曾有过冰冷的争吵,“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步生莲朝他走过来。
濯清尘紧绷到五感暂闭的感官终于因为步生莲的靠近重新运作起来。他先是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随后,一片温和的暖热贴到了他的手背上,步生莲越过濯清尘换了一根蜡烛。
暖黄笼罩了这片小小的天地。
濯清尘终于看清了此时的步生莲。
步生莲一只手里提着还在冒热气的茶点,刚刚贴到手背上的热意正是来源于此。他怀里抱着花,是现摘的,花瓣上还有尚未凝结的露水。
点完蜡烛,步生莲抬眼看向濯清尘。
濯清尘一时忘记了躲闪,直愣愣地回看向步生莲,他此时看上去不太聪明,步生莲听到他把刚才的问题又问了一遍:“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醉春楼戌时关门,找他家厨子做茶点废了些时间。”
濯清尘看着几乎要提不过来的包裹,细细的绳子将步生莲的手上勒出红痕。濯清尘仍然不肯将心疼说出口,将包裹拿过来放到身后的桌子上,固执地说:“这个时辰买这些做什么?”
还去了这么久不回来……
保持一个动作时间太久,此时步生莲的手还保持着刚才的动作。他并不在意,仍然越过濯清尘,有些僵硬地单手去解桌上包裹的结扣,“你一定没用晚膳。”
两人之间的距离再次被压缩,濯清尘闭上眼睛,低头放任自己触碰那娇嫩的花朵。但只是一触即放,随后,他推开步生莲,从旁边的架子上拿出一个药箱。
这一次,两人位置交换,步生莲被濯清尘困在濯清尘与书桌的包围圈之中。濯清尘把花放到一边,拉着步生莲坐下来,开始处理碎瓷片留下的伤口。
步生莲任他动作,另一只手支着脑袋看他,突然又想起什么,回头将包裹全部打开,挑选出一块点心递到濯清尘嘴边。
濯清尘愣了一下,张开嘴。
这场沉默的投喂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濯清尘看着步生莲拿着点心的手,有些无奈,“真吃不下了。”
步生莲疑惑地皱眉,“这才吃了多少?”
濯清尘看着他,忽然笑了,仍然把他手里的点心吃掉,然后把桌上已经乱七八糟的油纸收拾好,把被忽略到一边的花枝拿到面前修剪起来。
“去把架子上的花瓶拿来。”
步生莲拍掉手上的残渣,抱过几个花瓶又坐回原处,濯清尘修剪花枝,他便把花枝放到不同的瓶子里去。
月亮绕着太子府走了一圈,此时正好把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投放在濯清尘面前,他看着坐在自己旁边的那个影子,修剪的动作越来越慢,一个愣神,剪刀割破了他的手指。
濯清尘没声张,甚至他都没在意这个小小的伤口,“下次……别一声不吭就跑了,我还以为……”
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濯清尘从影子上收回目光,看向一旁不为所动的步生莲,“听到没有?”
步生莲握住他的手,亲吻一般轻轻舔舐了一下濯清尘手指的伤口,他仍然生着气,不肯轻易应答。
濯清尘低头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手指,“如今暗卫阁监视你的人手还未撤下,你仍然不安全。我知道你受委屈了,他们妄图害你,我不会放过他们的。只是……现在不行。”
步生莲抬头看着眼前的人,濯清尘的伤病还没好全,又因为熬夜费神,此时看上去十分疲惫。可濯清尘浑然不觉,甚至小心翼翼地回望着他,生怕他受了委屈,怕他不满意濯清尘的打算。
可是……被生母抛弃,被陪伴多年的老人背叛,被亲生兄弟坑害,甚至因为他才有了那碗入口的毒药……眼前人把谁都看了一遍,怎么就是不肯看看自己呢?
到底是谁在受委屈啊?
步生莲心脏抽疼,眼中泪水一闪而过。这个半大的少年第一次学会了瞒天过海,将自己的情绪埋藏,以免惊动对面的人因他难过。
“你在赌什么?”
让齐牧带着罪证去找皇后要个“交代”,若想在太子府外拦下濯休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濯清尘往回看时,才知道自己如此幼稚,如此可笑,难不成他们会悔过,会对他有一点亲情吗?
濯清尘想起步生莲使唤小童送来糕点时他可悲可鄙的推卸,抬头笑了一下,“戒赌了。”
然而下一秒步生莲就抱住他,怀抱温暖,只有鼻尖蹭在濯清尘的颈侧时,还带着主人从外赶回还未完全褪去的凉意。
这样的怀抱不像拥抱,像两只小兽依偎在一起取暖。
“不用戒。”
……有他在。
这是一个承诺。
步生莲想,如果那时的他精通药毒,他也许早早就能闻出,他回到太子府后濯清尘所谓更换的汤药,其实是解毒草药,而非治疗风寒的方子。步生莲努力回想那碗奇苦无比的草药的味道,试图隔着遥远的时光分辨出那碗药的配方,以此来佐证当年五皇子口中的真相。
可惜他并非天赋异禀,这些年接连接触的药将那碗药的味道稀释、混杂,他记不起药的味道,只记得当年濯清尘状似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这次风寒……伤得有些重了。”
这些往事入梦,濯清尘睡得不踏实,下意识想要去寻觅身边的温暖,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发觉身边空落落的,他猛地惊醒,看到步生莲正坐在床上,看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濯清尘松了口气,问道:“在想什么?”
步生莲躺回床上,伸出两只手在半空中不知描画什么,他似乎并不知道该怎么描述。所幸濯清尘对他有无限的耐心,安静地躺在他身边等他理清思绪。
步生莲看向濯清尘,一团乱麻的思绪忽然变得条理分明,指向了一条线索,“在想……你对我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两人一时无言。
濯清尘曾说过不许他再提这个话题,就在步生莲以为这次也得不到回答时,濯清尘翻身起来,步生莲感到身边一空,随后一个身影便俯身来到他的面前。
黑夜里,步生莲看不到濯清尘眼中翻滚的、浓烈的感情,只能感受到一只手在他眉眼上细细描摹。
“晨起时有两只喜鹊落在屋顶,叽叽喳喳吵闹个没完。我想让人把它们赶走,但又记起喜鹊是报喜的,也许是它们得知你要回来,特意来让我知晓,于是我就不觉得它们吵闹了。”他徐徐道来,语气舒缓。
那只触碰步生莲脸颊的手十分温柔,动作轻盈到似乎是羽毛轻轻扫到了步生莲的眼尾。
濯清尘的话还没有结束。
“花匠来报,说后院的秋海棠开了,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