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上,虞佑小小一只,垂着头,一言不发。
若平时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估计早就无论是非,先告罪一番了,今日却有些执拗——原来这竟也是他自己的答案吗?
……倒是错怪少爷了。
濯清尘放缓了音量,“这一题无分对错,只是人在不同的境地、立场乃至时代,会有不同的解答罢了。”
这个命题过于庞大,也许放眼人类的历史也未必能得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满意的答案。而哪怕将历史拉长,只截取其中的一小段,人们的答案仍然五花八门。虞佑的答案何错之有?太傅因何而气极?那其实只是因为太傅此题,问的并非太子储君才要研究的治国之道,而是……你可知你是这个时代的谁?
在这样一个等级分明、闭塞压抑的王朝之中,你知道你身为何人,身处何地,有所为有所不为,你才能在这个时代、这个王朝自保。
但显然,前有步生莲后有虞佑,这两位当真不可谓不胆大包天、不可谓不离经叛道。毫不体会太傅的良苦用心,还要反过来追问,我口中之时代又在哪里呢?
濯清尘将手放在虞佑单薄的肩膀上,“也许是我们这些人走得太慢了,还没能找到让你们看到这样的时代的契机。”
这话若被步生莲听了去,恐怕又会嘲笑他老气横秋了。濯清尘摇摇头,不再说了。“这一题是太傅的入门题,明日起,每日卯时午令会带你去太子府听老师讲课。”
见虞佑又要瑟缩起来,濯清尘提前按住他的肩膀,补充道:“老师从未拿戒尺责罚过学生,今日也并非因你气怒,你不用担心。”
“太傅为什么会有一个不能见面的学生?”
这话问的很别扭,若是旁人问,大多会问“太子府的少爷为什么不能和太傅见面”,他却刻意抹掉步生莲的名字。也许是因为濯清尘从未主动跟他提过步生莲,他并不知太子想不想从别人嘴里听到?可此时却依然按捺不住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也不知道这个小世子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
“阿莲身份特殊,他怕给太傅生事。”
暗卫阁的存在到底是皇帝一意孤行的决定,暗卫阁黑暗嗜血,其存在为朝堂众人所诟病。步家一事让世人知晓了步生莲这样一个人的存在,偏偏他又进了暗卫阁,若是让人知道暗卫阁和太傅扯上了关系,哪怕只是正经的教书讲课,恐怕太傅的名声也会在以讹传讹中被毁掉了。
于是干脆从不见面,哪怕在外面见到,太傅认不出他,有心之人自然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
濯清尘顿了一下,“你若好奇,便让午令领你去找他玩。他近日无事,空闲得很。”
虞佑点头应下,只是看这些日子的相处,他总觉得太子殿下是不想外人去找这位莲少爷的。他收紧那根名为好奇的风筝线,觉得自己还是不要惹太子殿下不快比较好。
白无生的居所称不上“府”,哪怕他早已是朝廷要员,居所也只是掩在众多高屋间的一个单进小宅,家中没有仆人,显得有些冷清。
步生莲去时白无生正在收拾行囊,步生莲坐在椅子上,忽然说道:“殿下最近有些反常。”
白无生转过身来,点头赞同道:“正解。”他掂了掂掌心的书,“约莫是从皇宫回来之后……不对,知晓靖安王爷身前事之后……也不对……”
回家的诱惑太大,已经把白无生的魂都勾走了,他几次三番发言又被自己否定,听得人都要不耐烦了。他最后摇摇头,才终于说道:“约莫殿下从延州回来,就不太对劲了。”
“延州……”步生莲拇指摩挲着自己食指的骨节,“可他在延州时并无异常。”
“这在下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旁的不说,前些日子陛下扬言要在太承宫建酒池,可延州刚经历了惨事……满朝尽是反对之声,却被殿下按住了,早早地遣人把木料运进了太承宫,如今太承宫酒池修建日夜不曾停,连早朝时都能听到那边的声音……在下不知殿下是有何深谋远虑,只是如此行事,要让民间如何评说他,将来史书又该如何评判这段纵容呢?”
步生莲眉心随着他的话越来越皱,他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濯仪到底是怎么死的?”
白无生顿住了。
这事不光彩,他们的手段也不光彩,倒也不是他要维护自己那点无谓的形象,只是,太子殿下不肯说的事,他又怎么能轻易向步生莲透露?
“莲公子,在暗卫阁刑狱,大皇子趁机对你出手,殿下是不会放过他的。”
无人知道濯清尘在皇宫与皇帝的那次交谈到底谈了什么,皇帝愿意不追究濯仪的死因,甚至还如此轻易地将步生莲的暗卫阁木牌还给了濯清尘。步生莲直觉这是一个没有回头路、满途皆陷阱的交易,但钉子守口如瓶,白无生也只肯透露此事是为了他。
总归太子殿下是心中有数的人,白无生叹了口气,那股子担忧便随着这口气一同吐了出来,想到回乡,他又轻飘飘起来,“还未来得及问,莲公子与殿下如何了?”
这次换来步生莲更长久的沉默,白无生打眼看去,步生莲并不对他的话感到惊讶,看来太子殿下已经将此事宣之于口了。而……莲公子这欲语还休的表情,恐怕太子殿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白无生摇头笑了,不再追问,转头继续收拾他的行囊去了。
如今天短,早早天色就暗了。莲少爷玩性大,迟迟未归。濯清尘等不及,使唤人在长廊燃起烛火,把奏折搬到廊下去看。
不多时,午令呈上来一壶酒。
酒香甜腻,单是微微摇晃酒杯,那酒香就迫不及待要扑出来了——正是让皇帝□□的北狄进贡的酒。
这酒真的有效吗?濯清尘倒是有几分好奇。
眼看濯清尘竟然真的要喝,午令连忙开口:“殿下,这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话没说完,濯清尘已经将杯中酒饮下了。
太子殿下决定的事,哪怕是作死也不是他一个奴才能劝得住的,能劝得住的人还不知道在哪里逗猫遛狗呢!午令有些着急:少爷怎么还没回来?
濯清尘看着眼前,等了半晌,并无任何变化。
本来也是,若真有这样的酒,四境不用打仗了,北狄直接派死士把这酒倒进大昭京城护城河里,岂不便捷,哪里还需要损耗一兵一卒……
此时,连廊转角处忽而掠过一片衣角。
濯清尘微微抬眸,那身影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就是不肯让他看清。
莫非,这酒真的……
“哥,我回来了!”
步生莲逛回太子府,看到廊下身影,三两下跨过曲折的连廊,迫不及待抄了近路跑过去。
这酒没用,是他的阿莲真的回来了……
没人理他,步生莲又叫了一声,“哥,你在这里做什么?”
“怕莲少爷贪玩忘归,回来找不到路。”濯清尘笑着把杯子放回原处,顺道侧身挡住了午令手里的那壶酒。
“瞎说!明明是你怒火中天不肯让人去接我。”
濯清尘懒得理这个贯会掐头去尾的混账,见他怀里抱着东西,问道:“这又是什么?”
“凌霄花。”
濯清尘接过来,借着连廊微弱的烛火看清了这花的模样,无奈道:“少爷,这是晚秋石榴花。”
他摇摇头,领着步生莲往里面去。“我让人去醉春楼备了菜,你回来得正好,来尝尝。”
此时,月上柳梢,正是好时候。
白无生挑挑拣拣,最终的行囊却是简单到有些朴素,步生莲走之前留下了两大布袋饴糖,托他带给郑棋元。白无生收拾好行囊,把这两袋心意一同放进去。想起那俩人,又悠悠地叹了口气,“郑棋元啊郑棋元,咱们太子殿下都铁树开花,知道情为何物了,你当初怎么就死活都不明白呢?”
只是这太子殿下表达爱意的方式实在特殊,也不管步生莲知不知道他的心意,先替他将杀父仇人就地正法……濯仪身份特殊,他们隐忍这么多年,最终以这样不太光风霁月的方式了结了濯仪,却未能找到机会让濯仪在世人面前认错。
他自然明白步生莲当时情况危急,但到底是有一些不足道的不甘的。
白无生摇摇头,觉得自己当真越活越回去了,都多大个人了,怎么还跟十几年前一样,什么都求一个完满。
这世上的不完满还少吗?
只是这太子殿下如今行事确实急躁怪诞,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杀濯仪,纵容皇帝建什么“酒池”,下一步,难道要以山河为聘不成?
濯清尘太急躁了,好像生怕什么来不及一样……
可如今,四境虎视眈眈,这山河……
等一下!
白无生顿在原地,幡然醒悟。
如今四境战事一触即发,步生莲与北将军那一战几乎拉弓没有回头箭,注定了步生莲将来的路。以步生莲的脾性,若当真有一天上了战场,行兵用军估计比当年魏源有过之而无不及。为什么濯清尘要这么急躁地行事?因为他得赶在局势不可控之前,赶在若真的有一天步生莲不得不上战场之前,登上帝位,才能避免当年魏源的惨事发生在步生莲身上。
怪不得……
所以那个“酒池”……其实是太子殿下给皇帝选择的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