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步生莲耍赖躺在濯清尘床上不肯走,“哥,以前可以,为什么现在不可以了?”
“出门左转,你的房间收拾好了,快滚。”
步生莲叹了口气,在床上翻了个身,背对着濯清尘,学着醉春楼戏班子的唱词,“我生来茕茕无所依,惟以君心照。奈何人心凉薄,君情比纸薄啊。”
濯清尘想起在延州时这人也是满口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淫词乱调,随即抽出一本书摔过去。步生莲身后却跟长眼了似的,提前捂住脑袋躲开了。
“混账东西!在暗卫阁到底都学了什么!”
步生莲埋在枕头里笑。
濯清尘无法,被他气到了,把锦被扔到他身上,步生莲把被子抱在怀里翻了个身。
濯清尘转身往外面走去,打开门,风有些凉。
他气冲冲地转身回来,把被子从他怀抱里夺出来给他盖上,然后再度气冲冲地离开房间。
没救了!
宁安世子听说过太子府少爷的事,看着旁边房间的烛火亮起,好奇地探出脑袋,正好对上气冲冲开门的太子殿下。
濯清尘愣了一下,情绪收放自如,说话时已经和平常无异,“有什么事吗?”
宁安世子端端正正向他行了礼,这才回话,“没有,只是这个房间常无人,突然点灯有些好奇。”
“我有时会在这里住几天。”
濯清尘抬脚要进房间,又想起一些事。“如今延州事端已经平息,按理说应该送你回延州,但……有些事想让你亲眼见证一下,若你没有别的打算,可在太子府多住一段时间。”
“尽听太子殿下吩咐。”
太子点点头,进了东厢房。
虞佑幼失怙恃,既然要在太子府小居,濯清尘便只好不太熟练地当起了半个长辈。只是对待步生莲这一款的混世魔王他已然有了经验,虞佑却不知为何总是害怕他。无论他说什么,这小世子都是一句“尽听太子殿下吩咐”,反倒让濯清尘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一时无法,只好把人送到太傅门下。
太傅让人搬来桌子,小童见太子殿下也在,竟一口气搬来三个,让人哭笑不得。
虞佑数着桌椅,一个太子的,一个他的,还有一个是谁的呢?
太傅看他的样子,解惑道:“还有一个,是我从未见过面的学生的。无妨,今日只讲给小世子听,随便坐。”
世子左看右看,抿着唇坐到了最角落。
太子殿下的位置岂是他能僭越的,小童看太子殿下来访便准备了两套书案,太傅口中“没见过的学生”恐怕是太子府的那位少爷。传闻少爷生性……反正不好惹,他也不敢抢了少爷的位置,只好磨蹭到最安全的角落里。
此时却与太傅正巧处在对角线上,太傅笑着走到小世子面前,“即是初到我门下,我且问你三个问题:君之为何?臣之为何?民之为何?”
小世子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一眼太傅,又下意识去看太子殿下,对上太子殿下的目光时却又瞬间低下头,速度之快力道之大脑门几乎直接磕在书案上,虞佑心想:这问题,不该问他这么一个穷乡僻壤的荫封世子吧。
太傅直起腰来,话语里笑意不减,“等我回来,想听听世子殿下有何见解。”
虞佑没忍住,还是伸手揉了揉险些“悲壮”的脑门。哪怕心里满是问号,听到太傅这话,他还是规矩答道:“是。”
给他留出放松的时间和空间,这一老一少漫步到太傅府的小果园中,想起虞佑的样子,太傅还是忍不住笑了,“郡主自小天不怕地不怕,我记得她一把红缨枪在手,整个京城御林军中无人能敌,走到哪里都肆意快活,这孩子倒是跟她的性格完全相反。”
“许是幼失所亲,还没缓过神来。又在京城无依无靠,便不敢放松天性了。”
“延州到底还是出了事啊。”
“学生晚了一步。”
太傅摇摇头,“不在你。北疆与朝廷的心结不解,这一场灾祸就免不了。”太傅转过身子看向他,“今后如何,你可想好了?”
延州仿制弩箭的事终归不适合再被抬起。延州兵变,世人眼中仍然是北将军谋反,虞将军守城战死。但,无人看到之处,仍然站着一个罪魁祸首濯妟。这也是为什么濯清尘要留下虞佑在京城,他想让虞佑看到延州事变真正的结尾,才对得起郡主和诸位将军的一路苦战。
可是自延州事了回京之后,皇帝既没有处置暗卫阁情报网的瘫痪,也没有查证阁主口中濯清尘身边的钉子,对待延州兵变,也不曾发表过任何言论。
而在他延州兵变的奏折呈递到京城之前,濯妟又“恰到好处”地呈上南疆的降书,他都做好了与之苦战的准备,他想象中的论辩与僵持却并没有出现,皇帝拍拍屁股,留下一句“建酒池去”便把一档子事都冷落在一旁,各方都陷入了僵局之中。
“北疆刚出事,南越就投降,学生猜想来者不善,但……”
“但这说不定是个机会?”
濯清尘点点头,随着北将军身死,张来清驻扎西域线,北疆的困局已经打破。南越来降,押送质子濯妟势必会来京。南越来者不善如何?刚好可以借他的来者不善,处理一些未竟的交代。
太傅摆摆手,“这些事听着头疼,我是帮不上你什么忙了。我只担心……婴,你的今后,你可曾想过?”
若有选择的余地,他的这个学生万万不会选择这样的一条路,时局在此,如今他可能尚且体会不深,但若有一天,等他登上皇位却心有不甘之时,回忆来时路,他可会为自己被逼无奈的选择说一句“不甘心”?可……“不甘心”三字,最易生执念,执念生,便不得解脱。
濯清尘看向眼前的老人。太傅并不知道这些天诸多事宜的内情,但他显然从朝堂的暗流涌动中,看到了濯清尘的不平静。
濯清尘自觉已经不是当年空有一腔愤懑,反倒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来气的傻子了。他想凝出一个笑,很有底气、坦然自若地对老人说些让他放心的话。太傅为他良苦用心,他很不应该再拿自己一些无谓的糟心事去烦他了。
可是在老人浑浊的眼眶里,濯婴看到自己笑得很失败。
濯婴垂下眸,拇指指腹压在玉扳指上,“学生……我大概能猜到皇帝的想法,我料想不消几日皇帝会将军政与暗卫阁放权于我。”
皇帝放权,是为淬毒。
皇帝想要在濯清尘身上看到他的重现,濯清尘却也当真在如今的自己身上看到了皇帝曾经的影子。他只觉遍体生寒,恨不得把骨头剔除把血肉抛弃。反正无论如何都是要死,那么他自己杀掉自己总归干净些。可是……却有人问他:你自轻自贱,让我怎么办?却有人认为连他这样肮脏腐朽的骨肉也是可以得到收殓的。
濯清尘抬头,从这里望过去,还能看到太傅府院子里的参天大树,这老树落叶晚,此时仍然葱郁茂盛。
“可幸若有他在,这条路便也……没有那么……无望。”
他自愿困于牢笼,哪怕不得解脱。
他的话脱口就散尽了风里,似乎不是在回答太傅的话,只是忽然走神时的一声低语。
又一阵风来,院子里大树树叶随风而动,隐隐能够看到枝叶间的少爷。少爷贪睡,此时已然“以天为被以地为庐”地睡着了。
濯清尘一时没忍住,这端方内敛,半辈子都不肯在人前展露真实情绪的太子殿下竟然笑出了声。他终于答道:“学生还是想走走看,看这条路的最后到底谁能赢。”
宁安紧张地搓着手指,他嘴里不断念着太傅的问题,生怕一个不小心就给忘记了。可这样默念着,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思考这样宏观庞大的问题了。
君为何?臣为何?民又为何?
可是他分明觉得……君君臣臣民民,不都是一样的吗?君有昏君明君,臣有奸臣忠臣,民也有好民坏民,若说有什么不一样,那也只不过是……
宁安回过神来,已经站到太傅院子里那棵参天大树之下,他有些怯懦地开口,声音小极了,“少爷?”
树叶被风吹得晃了晃,随后又不动了,那树上的少爷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
于是他大着胆子,又叫了一声,“少爷?”
“嗯?”步生莲终于从偷懒酣睡中醒了过来,树叶摇曳不止,树叶间流淌出好听的声音,“世子殿下,您不该这样称呼我。”
“少爷……”世子殿下并不知道不该这样称呼又该如何称呼,他只好仍然这样叫着他,“少爷,‘君之为何,臣之为何,民之为何’,太傅此题该如何解?”
树叶又晃了晃,少爷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你想怎么答?”
虞佑抿了抿嘴唇,这个看起来胆小内向甚至有些怯懦的小孩说起话来却胆大包天:“生在不同娘的肚子里罢了……”
树上的少爷沉默了一瞬,他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突然笑了,连话语里都带上了掩不住的笑意,“那你便答:君之为人,臣之为人,民之为人,人之为人哉。”
而他当真把这样的答案说与太傅听时,太傅和太子在沉默许久之后,太傅忽然抽出别在腰间的戒尺——这戒尺在太傅腰间别了很多年,连太子见到他拿出来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这答案与树上那混账当年的回答如出一辙,是谁教的不言而喻!
天天就知道给他惹事!
太子上前一步,连连拱手,“府中人顽皮,让老师见笑,我回去一定好好责罚他。”
太傅气得脸都青了,手里的戒尺在他手中颤颤巍巍地抖着,乍然没了用处,太傅猛地把手按下,甩出一道风。太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你就纵着他吧!”
说完转身就走,竟是忘记了今日离经叛道的学生不止树上一个。
虞佑小鸡崽子似的缩起肩来,抬头望了太子一眼,几乎要哭出来了,“我答得不对吗?”
濯清尘一时无言,领着虞佑要回太子府。
虞佑上了马车,濯清尘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太傅府大门——少爷现在知道错了,都不敢在他面前现眼了!
“不用使唤人来接少爷,太子府太小,哪里够少爷兴风作浪的!”
午令偷偷瞧了一眼濯清尘此时的脸色,只觉得少爷在前段时间的沉寂之后,作妖本领估计又升了一个境界,殿下脸都要被他气绿了。
步生莲在太傅府门口看着太子府的马车渐远,眼看他家殿下是不会管他了。正要受累走回去,忽然想起什么要紧事,脚都迈了一半了,没来得及落地又拐了一个弯,往白无生那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