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元嵩脑中轰然炸响,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天灵盖。
父皇……果然留了后手!
就在此刻!就在这御案之上!
他猛地抬头,看向软榻方向。
魏帝还在那撕心裂肺的咳嗽中痛苦挣扎,福全正手忙脚乱地拍抚、喂水,根本无暇他顾!
机会!
元淳的话再次在脑中炸响:“……他召你,必有后手。或密旨,或遗命,或……某些能钳制你我的东西。我需要你,帮我拿到它!”
拿到它!
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命运推着走的疯狂,瞬间攫住了元嵩。
他不再犹豫!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痉挛的颤抖,快如闪电般探出,一把抓住了那卷明黄的绢帛。
入手冰凉滑腻,却重逾千斤。
他看也不敢看,更不敢展开,如同抓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将其抽出!在抽出的瞬间,他的手指甚至因为过度用力,指甲在冰冷的紫檀木案面上刮擦出极其刺耳的“滋啦”一声轻响!
这声音在魏帝剧烈的咳嗽和福全的慌乱中微不可闻,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元嵩自己耳中。
他吓得魂飞魄散,几乎窒息。猛地将那卷明黄的绢帛死死攥紧,揉成一团,闪电般塞入自己宽大的太子常服袖袋深处。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药!药呢?!”
福全焦急的呼喊声传来。
元嵩浑身一个激灵,如同从梦魇中惊醒。
他胡乱地在御案上抓起一个描金的小药瓶,看也不看,几乎是扑到软榻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后怕而剧烈颤抖。
“药……药来了!父皇!”
魏帝的咳嗽终于稍稍平复,他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
浑浊的目光扫过元嵩煞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扫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最后,那目光仿佛不经意地、又仿佛带着洞穿一切的锐利,扫过了御案的方向,扫过了那个被拨开奏疏后、空空如也的暗格边缘……
那目光在元嵩袖口的位置,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那眼神复杂到了极致。
有洞悉一切的冰冷,有尘埃落定的疲惫,有被背叛的痛楚,甚至……还有一丝极其诡异的、如释重负般的……解脱?
随即,那目光便如同燃尽的烛火,彻底黯淡、浑浊下去。
魏帝疲惫不堪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吐出几个几乎听不清的字。
“……喂药……下去……歇着吧……”
元嵩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出了御书房。
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将他与那腐朽衰败的气息隔绝开来。
风雪更大了,狂暴地抽打在他脸上、身上。
他独自一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旷死寂的宫道上。怀中袖袋深处,那卷明黄的、带着玉玺印记的绢帛,如同一个滚烫的诅咒,紧紧贴着他的皮肉,灼烧着他的灵魂。
他拿到了。
他完成了元淳的指令。
可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只有灭顶的恐惧和无边的寒冷。
他不敢回东宫。
那个地方此刻让他感到窒息。
鬼使神差地,他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踉跄着走向鸣鸾殿的方向。
鸣鸾殿的宫门虚掩着,透出里面昏黄的烛光。
元嵩推开门,风雪裹挟着他一起卷入殿内。
殿内温暖依旧,烛火跳跃。
元淳并未在暖炕上。
她独自一人,静静地站在那扇巨大的、正对着漫天风雪的雕花木窗前。
窗子敞开着,刺骨的寒风卷着雪片疯狂地灌入,吹得她身上那件单薄的素白寝衣和银狐氅衣猎猎翻飞,乌黑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背对着殿门,如同一尊凝固在风雪中的玉雕。
单薄的身影在无边的黑暗和狂暴的风雪映衬下,渺小得如同尘埃,却又透着一股孤绝到令人心悸的冷硬。
元嵩站在门口,风雪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他看着那个风雪中单薄而孤绝的背影,看着那在狂风中翻飞的衣袂和长发,一股巨大的悲凉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瞬间淹没了他。
他张了张嘴,想喊一声“淳儿”。
可喉咙像是被冰雪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颤抖着,伸入袖中,摸到了那卷冰冷刺骨、重逾千钧的明黄绢帛。
指尖的触感,让他猛地一个哆嗦。
他没有说话,只是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沉重地,走向那个风雪中的背影。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终于,他走到元淳身后一步之遥。
他停下了脚步。
风雪在两人之间呼啸。
他颤抖着,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袖中掏出了那卷明黄的遗诏。
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将那冰冷的绢帛递向元淳的背影。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没有言语。
只有殿外风雪凄厉的呜咽,如同万千亡魂在恸哭。
元淳似乎并未察觉身后多了一个人。
她依旧静静地望着窗外那吞噬一切的黑暗风雪,一动不动。
直到那卷带着元嵩体温和恐惧的明黄绢帛,几乎要触碰到她翻飞的衣角。
她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没有回头。
一只纤细、苍白、骨节分明的手,却从她宽大的素白袖袍中缓缓探出。
那只手,在昏黄的烛光和窗外雪光的映照下,冰冷如玉,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不容置疑的稳定。
那只手,稳稳地、精准地,接过了元嵩递来的、那卷决定了大魏帝国未来命运的……
冰冷遗诏。
遗诏入手。
冰冷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绢帛,瞬间刺入元淳的掌心,沿着手臂的经络,一路蔓延到心脏,冻得她几乎一个激灵。
那不是寻常的冰冷,而是混杂了帝王心术、死亡气息和权力重量的寒意,足以冻结血液。
她没有立刻回头去看元嵩。
那只握着遗诏的手,稳如磐石,指节却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窗外的风雪更加狂暴,呜咽着扑打在窗棂上,卷起的雪沫甚至溅落在她冰冷的侧脸和翻飞的发丝上。
殿内烛火被穿堂的冷风拉扯得疯狂摇曳,将她的影子投在身后冰冷的地砖上,扭曲、拉长,如同蛰伏的巨兽。
元嵩就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杂着恐惧、绝望和劫后余生般虚脱的气息,浓烈得如同实质。他的呼吸粗重而紊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风雪和灵魂深处的颤栗。
沉默。
死寂的沉默。
只有风雪在殿外咆哮,烛火在风中嘶嘶作响。
元淳终于缓缓转过身。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她的脸在跳跃的烛光下,一半明亮,一半深陷在浓重的阴影里。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越过元嵩煞白如纸、布满冷汗的脸,越过他空洞失焦的瞳孔,直直地落在他空空如也、微微颤抖的双手上。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冰冷地扫过元嵩的指尖、袖口、衣襟前那片被泪水晕开的深色湿痕。
没有言语,但那双眼睛里翻涌的,是洞悉一切的寒芒,是无声的诘问,更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了然。
元嵩在她的注视下,如同被剥光了所有伪装,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意义不明的气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巨大的愧疚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
元淳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他空空如也的手上。那眼神里,没有预料中的失望或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她移开视线,不再看元嵩那张濒临崩溃的脸,仿佛他此刻的挣扎与痛苦,不过是一幕无足轻重的背景。
她的全部心神,已凝聚在手中那卷冰冷的明黄绢帛上。
她走到暖炕边。炕几上的烛台,火光跳跃,是这殿内最稳定的光源。
她将那卷遗诏,极其小心地、如同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又或者一件剧毒的诅咒之物,轻轻放在了光滑的炕几之上。
明黄的绢帛在烛光下,流淌着一种庄重而诡异的辉光。
她的指尖冰凉,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稳定,轻轻抚平了遗诏上被元嵩慌乱中攥出的褶皱。
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她解开了系在遗诏中央的那根明黄丝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