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绦滑落。
缓缓
她骨节分明的手指,捏住了遗诏卷轴的一端。
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地将这份承载着帝国未来,凝聚着垂死帝王最后意志的卷轴,在烛火摇曳的光晕下,展了开来。
明黄的绢帛在炕几上铺陈开。鲜红的朱砂御笔,如同凝固的、尚未干涸的血迹,在烛光下刺目地呈现!
字迹是魏帝元善晚年特有的风格,笔画因虚弱而略显颤抖,却依旧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帝王威压,力透绢背。
元淳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扫描仪,一字一句,精准地捕捉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朕以菲薄,嗣守鸿基……三十有七载……忧劳成疾,天命将终……神器所归,宜有攸属……”
她的目光迅速下移,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搏动,等待着那个早已在她无数次推演中出现过的名字。
“皇太子元嵩……仁孝温恭……克肖朕德……宜令……柩前即皇帝位……”
果然!
元淳的眼底,一丝冰冷的了然极快地掠过。没有丝毫意外。
父皇这步棋,走得中规中矩,甚至……有些平庸。
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路线,选择了那个仁厚、顾念手足、易于掌控的元嵩。
哪怕他心中清楚,这把刀不够锋利,甚至可能反噬。
她的目光并未停留,继续向下扫去。朱红的字迹在绢帛上蜿蜒:
“……然念及新君初立,国事维艰……特命皇女元淳,才识明敏,深肖朕心……封镇国长公主,赐监国印信,辅弼新君,总摄朝政……内外诸司,奏事皆由长公主与皇帝共决……以固国本,安社稷……”
辅政!
监国!
共决!
这几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元淳的眼底。
她握着遗诏边缘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
好一个“深肖朕心”!
好一个“以固国本”!
父皇啊父皇!
你到死,都在算计!
你给了元嵩名正言顺的帝位,却又将真正的权柄、将所有的风险和责任,连同那柄名为“辅政”的枷锁,死死地套在了她的脖子上。
让她站在权力的巅峰,替元嵩挡住明枪暗箭,替他背负骂名,替他做那把染血的刀。
而元嵩,只需要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个位置上,扮演他仁厚的帝王。
用她元淳的命,用她的手段,去铺平成全元嵩仁君之名的路。
这就是他所谓的“深肖朕心”?这就是他留给她这个“好刀”的最终归宿?!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戾气,猛地从元淳心底最深处窜起。
前世被践踏的屈辱,今生被算计的愤怒,对权力的极度渴望,以及对这所谓“安排”的刻骨憎恶,如同岩浆般在她冰冷的躯壳下奔涌咆哮。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冷静”的薄冰!
她猛地抬起头。
目光如淬了剧毒的冰锥,瞬间钉在遗诏最后那几行字上。
那里,是魏帝留给元嵩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护身符”和……枷锁!
“……燕北世子燕洵……鹰视狼顾,久蓄异志……其父燕世城之薨,实乃天命……若其安分守己,可保富贵……若生异动……新君与长公主当机立断……可……便宜行事!勿使……养虎遗患!”
便宜行事!勿使养虎遗患!
这八个字,鲜红刺目,力透千钧,带着浓烈到化不开的血腥气和帝王冷酷的杀伐决断。
元淳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股冰冷的、尖锐的、带着巨大讽刺的快意,如同毒蛇般猛地噬咬住她的心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这才是父皇真正的杀招。
这才是他留给元嵩最大的“底牌”和……催命符。
他早已洞悉燕洵的威胁,甚至暗示了当年燕世城之死的真相,他将这把指向燕北的屠刀,亲手交到了元嵩和她手中。
他太了解元嵩了!
他知道以元嵩的性子,即便手握这遗诏,面对燕洵,也极可能优柔寡断,顾念旧情。
所以,他才要加上自己,要她这个“才识明敏”、“深肖朕心”的镇国长公主,去推动这把屠刀。
去逼元嵩做出那个残酷的选择,用燕洵的血,去染红元嵩的帝位,也彻底斩断元嵩心中那点无用的“仁厚”。
好一个一石二鸟。
好一个算无遗策的帝王心术。
到死,他都在用所有人的血和命,来稳固他元家的江山!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笑,毫无征兆地从元淳的唇边逸出。
那笑声短促,如同冰屑碎裂,在这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而诡异。
一直僵立在风雪中、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元嵩,被这声冷笑猛地惊醒。
他茫然地、惊恐地抬起头,看向元淳。
元淳缓缓抬起眼睑。
烛光下,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如同一块万年不化的寒冰。
只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元嵩从未见过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
那风暴深处,是滔天的恨意,是刻骨的嘲讽,是孤注一掷的疯狂,还有一种……彻底挣脱束缚、浴血而生的决绝。
她看着元嵩,看着这个被父皇寄予厚望、却又被亲手推入权力漩涡中心的兄长。
她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风雪夜的缥缈,也不再是御书房的清冽,而是一种低沉、缓慢、带着金石摩擦般冰冷质感的宣判:
“哥哥,看到了吗?”
她的指尖,轻轻点在遗诏上那鲜红的“便宜行事”四个字上,动作轻柔,却带着千钧之力。
“这就是父皇……为我们兄妹……铺就的……黄泉路。”
元嵩的目光随着她的指尖,落在那四个刺目的红字上,如同被烫伤般猛地一缩。
便宜行事……勿使养虎遗患……父皇……竟是要他们……杀燕洵?
他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荒谬感再次将他吞噬!
“不……这……这怎么可能……”
元嵩失魂落魄地摇头,声音干涩破碎。
“燕洵……他还在冰河里……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
元淳唇角的弧度骤然加深,那笑容冰冷而妖异,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残酷。
“哥哥,你太天真了。雪原的狼崽子,怎么会那么容易死在冰河里?”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和无边的风雪,落在了遥远的北方。
“他快回来了。带着滔天的恨意,带着燃烧的野心……踏着冰河的尸骨回来。”
元嵩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元淳。
“父皇给我们留了刀,”
元淳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但这把刀,握在谁手里,指向谁……由我们自己说了算!”
她猛地将目光从遗诏上收回,如同利剑般再次刺向元嵩。
那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压迫感:
“遗诏在手,名分已定。你是皇帝。”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而我,是镇国长公主,监国辅政!”
“哥哥,”她的声音放缓了些许,却带着一种更深沉、更致命的蛊惑力,如同淬了蜜糖的毒刃。
“你只需要……坐在那个位置上。像父皇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仁厚之君。让天下人看到你的宽仁,你的悲悯,你的……无可奈何。”
她微微倾身,靠近元嵩,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字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元嵩濒临崩溃的心神之上:
“所有的骂名,所有的血腥,所有的……不得已而为之……都由我来背负!”
“朝堂的倾轧,藩镇的刀兵,燕北的复仇……我来挡!”
“你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锁链,牢牢锁住元嵩惊骇的双眼。
“在这份遗诏上……用你的印!”
“用你的仁君之名,”元淳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近乎妖异的弧度。
“为我染血的刀锋……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