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许多人都说步生莲长大了,程允这样说,太傅给他那套笔墨纸砚恐怕也是觉得他年纪到了,濯清尘漫不经心地看着步生莲,还跟小时候一样,爱趴在床边看话本,不知道多少锦被被他拽到地上糟蹋过,除了长高了点,哪里长大了?
濯清尘摇摇头,否定了这些人的看法,一定是他们没跟步生莲朝夕相处,因此没看到步生莲这具长高的身躯下仍旧顽皮稚嫩的内里。濯清尘点点头,认为自己想得很对,遂心情舒畅,站起来走到床边,捏了捏步生莲的脸,手感泼好,他心情更加舒畅。
步生莲不看他,只向他伸出手,“记得晚膳多加几道菜。”
濯清尘话还没来得及说,就听下人通报:“殿下,十七大人求见,说是暗卫阁急令,来找少爷。”
濯清尘脸色由晴转阴,“不是说休假吗,怎么又来了?”
“可说呢,”步生莲合上话本,“我去看看。”
濯清尘没说话,等步生莲离开,他叹了口气,“去备午膳吧,简单一点。”
这话的意思是少爷不在家里吃了。少爷不在家的时候,殿下是不喜人近身侍候的,午令领了命,顺便把下人们都带走了。
濯清尘站在原地,一时之间不知道要干些什么。
“怎么人都走了?”从窗户里冒出个人头来,步生莲又回来了,濯清尘一愣,随即走到窗边,听到他说:“十七说处置北狄,暗卫阁人手紧缺,让我负责去盯着兵部尚书,以防他再有什么动作。等处理完北狄余孽他就把我换下来了。十七还说醉春阁出了一道新品,你替我去尝尝,好吃的话等我回来咱们再一起去。”
濯清尘点了点头,在他耳垂上捏了捏,“万事注意安全,别逞强。去吧。”
花园里坐着的小姑娘慢悠悠地打着手绳,步生莲不知从哪里找来两条红带子,也一步一歪头地跟着她学。
暗卫阁的速度一向很快,十七换班之前叫住他,“阁主这次回来,是主持新暗卫入选的。”
步生莲猛地甩开他的手,又觉得反应太激烈,站好后又问,“什么时候?”
“嘛呢你?明天。”
“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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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允大人说,我们仍比不上暗卫们。少爷,暗卫阁的入门考核是如何?我们也想试试。”程允不在,几个年纪小的钉子凑到步生莲身边,偷懒聊天。
步生莲哑然。旁边还有几个孩子在训练,兵器纠缠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声,步生莲一时走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往旁边一抓,抓空了,他猛地看向旁边,想起濯清尘正在谈正事。
濯清尘和程允在庭下站立,“我们循着白大人给的线索,前往渠县庄氏故居,但那里已经荒废多年,再无人烟。属下走访多时,庄家的人,已经无人在世了。奇怪的是,渠县坊间并不知晓靖安王爷的存在。”
这些年濯清尘并未放弃对大皇子身世的调查。可陈年往事一团乱麻,他顺着无数乱麻一一摸过去,可惜时隔多年,乱麻已经被虫蛀,往往还没来得及被他牵动,就已经自行断了。
濯清尘目光仍看向后院练武场上的步生莲,不止他和钉子们在谈论什么,步生莲的表情有些牵强。濯清尘转动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庄皇后先后嫁给靖安王爷和皇帝,家中人定然不敢张扬庄皇后与靖安王爷的前尘往事。这不稀奇。青州可查到什么线索?”
青州是靖安王爷的地盘。
“殿下,这才是更奇怪的。青州百姓只知道曾经有一位靖安王爷,但这位王爷样貌如何、卒于哪年样样不知,能得到的消息比渠县还匮乏,像是被人把他的痕迹刻意擦干抹净了。”
步生莲换了姿势,背对着濯清尘坐在练武场的围栏上,两只手紧紧抓握着栏杆,几乎要把栏杆捏碎。
濯清尘蹙起眉,不自觉地加快语速,“没有线索也无妨,去查这二人平生轨迹,我不信两个真实存在过的人,最后只剩下两个名字,无人祭奠无人知晓,从此再无痕迹。”说罢他便起身朝练武场走去。
步生莲有些勉强地笑了下,“程允是怎么给你们安排的?”
“程允大人让我们彼此搏斗,点到为止。胜者继续比拼,如此轮番下来,选出来了我们这些人。”
“暗卫阁……和这个差不多。暗卫每每奔波于各种生死场之间,对暗卫来说,非生即死,因此比普通人更加警觉机敏。不用跟他们比,殿下什么时候说要派你们去和暗卫决斗了?让你们跟着我,只是为了熟悉暗卫的习惯作风。世上万事,并非你打得过他就能赢的。”
兵器碰撞的声音太扰人,步生莲晃了晃脑袋,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今早我见太傅派人送来好些果子,练完记得自己找厨房要。”
他的手指抠在栏杆上,有些眩晕,像被人拖入海底,外界的声音慢慢远离他,耳边只有越来越大的铁器碰撞的声音,从耳边划过的弩箭声,和身后死前的呜咽,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有人捂住了他的耳朵。
步生莲剧烈跳动的心脏漏跳一拍,嘴里有些干渴。他往后靠在濯清尘身上,大口喘着气。等这阵耳鸣过去,他看着前方,松了口气。步生莲把捂着他耳朵的手拿下来,放到自己胸口上,用那样舒服的温度熨帖他不断发冷的身体,心跳渐渐平稳下来。“哥…….”
“嗯,”濯清尘任由步生莲摩挲着自己的手指,“别怕,哥在呢。”
“哥,我们回房间吧。”
“……好。”
步生莲的反常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濯清尘卧房熟悉的布置展露在他面前时,他已然忘记了刚刚自己的失态。等濯清尘也回到卧房时,步生莲和衣而卧,正躺在他的床上。
濯清尘没管他,自己拿出字帖来练字,一边思索着之后的安排。
西域的条约拟订的差不多了。明日两国正式签订,正事差不多就完成了,剩下的无非就是随使团逛逛京城。濯清尘拿毛笔杆敲步生莲的脑门,“使团可能会在护国寺住上几日,少爷,你的假期够不够啊。”
“不够,”步生莲翻了个身,“暗卫阁也会护卫护国寺的行程,我让十三把我安排得离你近点。”
“十三同意了?”
“兵部尚书,是我替他和十七顶的班,他没还呢,这是交易。”
步生莲铁了心今天赖在太子卧房不走,濯清尘批完奏折,看他已经睡着了,没叫醒他,自己去了东厢房睡。
等第二天早上,步生莲被外面下人走动的声音一惊,吓醒了。濯清尘也醒过来,捋着他的胸膛,“吓不着,你在太子府呢,别怕。时间还早,再睡一会儿。”
步生莲被清晨的风一吹,清醒后看到自己身在何处,放下心来,他倒回床上,怔怔地看着濯清尘。
步生莲昨日的失常,半夜跑来东厢房找他,今日又被惊醒……
濯清尘用手背试了试他脸颊的温度,“怎么了?你都好些年不这样了。”
“阁主回来了。暗卫阁……又要开四方围笼了。”
“不想去就不去了,谁还敢闯太子府要人不成?”
步生莲摇头,“我要去。”
暗卫阁借着二六拿下兵部尚书,又顺着兵部尚书顺藤摸瓜将北狄刺客一网打尽,京中北狄危机已解。十三向邢水楼汇报完相干事宜,将一块木牌交给他:“请阁主收回二六令牌。”
陈旧的令牌上血迹斑斑,阁主接过的时候,还能感受到被血泡发的木头的松软。“二六怎么说?”
“各种手段用尽,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给他个痛快吧。”
“是。”
四方围笼是一个没有顶和底的大铁笼子,也是暗卫阁练武场的四个大门。
咣当一声,门被锁上了。
步生莲穿着暗卫阁的丑衣裳,和一众人一同守在门外,看十个年纪相仿的孩子进了铁笼。
暗卫阁如今的入门选拔与以往有些不同,以往都是将浩浩荡荡一百人直接塞到笼子里,由着他们厮杀,直到场上只剩下十人。步生莲那一届更甚,足足二百人里挑出十人。但饶是这样,如今步生莲那一届,也没剩几个人了。不过一届的暗卫常常也玩不到一起,毕竟看到对方,就跟照镜子似的,两看生厌。
约莫是看以前那样太浪费时间,如今的形式改了。十人混战,从中选出一人。但有一点没改,剩下的人不会活着,哪怕笼子里的人不杀,暗卫阁外有一排拿着弩箭的人,他们也会出手。
这是阁主的第一课,在暗卫阁,非生即死。
皇帝只在使团到来的第一个晚宴上出现过,此后就把事情一股脑扔给了濯清尘。如今甚至连通商协议,也是濯清尘代表大昭与西域使团签的。
濯清尘亲自送使团出去。
“我们楼兰公主很早就想在大昭京城玩了,只是之前各种事宜不适合让她闲逛。”
濯清尘笑着摇摇头,“哪里,听闻西域尚佛,京城护国寺离使团住所不远,那边风景甚好,山下还有集市。我已让人把住所收拾好,明日即可启程。”
“多谢太子殿下。”
濯清尘看着人走远了,也转身上了马车。“去暗卫阁。”
从白天到黄昏,原本脸上还有些表情的孩子们如今已经麻木了。地上的血渗到泥土地里,人踩着走过时,会留下一个深深的血脚印,血脚印会跟着人越走越远,越走越浅。
四方围笼的门打开,一切就结束了。
步生莲转身往外走去。
门口空无一人,和他那时一样。
暗卫阁的人往往没有家,暗卫阁内又有专门的房舍供他们居住,只有步生莲是个例外,笼子外面还有人等他回家。
步生莲的视野中出现锦袍的下摆,他沿着熟悉的衣服往上看,看到了濯清尘的脸。步生莲有些木木地问:“哥,你怎么来了?”
“今日事少,来接你回家。”
步生莲点点头,任濯清尘牵着他上了马车。
他并不坐在马车车座上,直接坐在车厢里,背靠着濯清尘的腿,往后仰把脑袋放在濯清尘膝盖上。濯清尘理了理步生莲额头的碎发,没说话。
“哥,先去暗卫阁后山一趟吧。”
“好。”
后山地形颇缓,他们走上去时,十一正要往外走,看到他们,愣了一下,“太子殿下怎么也来了?”
太子殿下看到他额头和膝盖沾上的土,挪开目光,旁边盛开的花杂乱无章,但若仔细看去,这花并非路边随处可见的野花,而是今年皇宫花匠培植出的新品种,“这花是阿莲种的?”
“说是太子府花园种不下,便把剩下的种子撒到这里来了。”拿着名种撒着玩,十一笑着摇摇头。
这里的花与太子府还有不同。
莲少爷管种不管养,花种子撒上,过几天就给扔脑后了,太子府的花有花匠修剪,单支大朵。这里却不同,莲少爷随手一扬,从此只有天管地管,花朵没有太子府里的大,却十分茂盛,小花密密麻麻,看上去却比太子府的更有生命力,只是路边的花枝已经秃了,“暗卫阁的人来祭拜时,都会顺手摘几朵……殿下,算着时辰,暗卫阁的人快要到了,您该走了。”
濯清尘点点头。
步生莲坐在一个大坟头前,沉默了很久,突然想起民间流传的一句歌谣,若无暗卫阁,便无骨生花。
这个大坟墓里是他们那一届死去的小暗卫们,人数太多,步生莲连他们的名字都没记全,他尝试跟他们说几句话,却发现聊无可聊,于是干脆站起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