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相当自命不凡,爱慕虚荣的人。在T听到的传闻中——这里面不仅有好伙伴迪特里希给他的情报,还有很多是他日常观察到的——他相信,白罗加恐怕是所有龙术士里最难缠、最不好相处的那一个。如果在平时的生活中,T会想尽一切办法避开这种人。可现在,他们却在一个奇妙的时间点,在T做任务的城市不期而遇。他一上来就给了T一个下马威,言语间仿佛他俩是头一次碰面。但这并非事实。他们在卡塔特遇到的次数虽不多,也几乎从未说话超过两分钟,T却早已领教过白罗加卑鄙的为人和他揽功邀赏的肮脏手段。作为早在31年前就加盟卡塔特的一名守护者,依照传统,T需要做一件对人类世界有益处的事,从此斩断他与自身种族的牵绊。它被视作一个“告别仪式”或一项“毕业典礼”,守护者之间则会用“考验”或“那件事儿”来指代它。T的那一份“考验”由于种种原因被搁置,一直到22年前,才终于有过一次机会能够完成它——逮捕酒后失言的术士萨克基兰。然而,白罗加却从中作梗,夺走了他的任务。这次之所以被派来布达,正是为了把那个被无奈延后了二十多年的“考验”给补上。
迫于白罗加的淫威,密探皮特畏怯地坐在一旁,把身子缩得矮矮的,低头不语,脸上凹凸不平的皮肤以及脑门上的汗将他的老迈和羸弱的身体素质展现得淋漓尽致。与之相反的是,龙术士柏伦格相当年轻,看起来约莫二十五六岁,此刻正一脸坦然,目光温和地望着T,脸上堆满了亲切、和气的笑。他本人正如守护者们传扬的那般是一个谦谦君子,身上的美好品质恰巧是白罗加所缺失的,仿佛两人是一枚硬币的正反面。
“我们早到了一会儿,随便点了些吃的。你若不嫌弃,就加入我们吧。”柏伦格说道,声音饱满而圆润,更透着温柔。
“您客气了。”T以令人惊叹的优雅鞠了一躬,然后入座。
“我听说你和皮特被派过来探查这里是否有活跃的异族。”白罗加开始夹菜,但他的目光仍旧非常尖锐。
“是的。”
“你们过来几天了?”
“今天是第五天。”
“那么,查到的结果是?”
“我感到很抱歉,目前还没有发现敌人的足迹。”守护者忧郁地垂下头,“我探访了很多地方,可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正常。人们为了生活忙碌不息,一辈子都在渴求温饱的物质享受和富足的精神信仰,直到年老病死。当然,站在布达民众的立场上看,‘正常’便是最好的。若非乔贞大人和布里斯大人给的情报,我甚至都无法相信这是座有着达斯机械兽人族阴影的城市。”
“我差不多猜到是这样了。否则你哪能这么悠闲地过来吃饭呢。”龙术士的头转向了皮特,又朝T传递了一个眼神,“巧合的是,这个老家伙也和你一样颗粒无收,什么也答不上来。你们俩可真是一对好搭档。”
“这个结果不是我和皮特所希望的。但是当然,您批评得很对。”
白罗加恼怒地看着虚心接受的T,发现他说完后竟然缓缓一笑,十分从容。尽管他的态度无可指摘,然而,那抹意义不明的微笑却无疑触怒了龙术士。这小子什么意思?白罗加从来只当他是个透明人,一只无足轻重也毫无价值的菜鸟,可如今,他却被这只菜鸟噎得接不上话。
这时,柏伦格举起了一只手,示意众人给上菜的伙计让开一些空间。一场可能爆发的争论暂时偃旗息鼓。T点的面包、生菜和猪肉被送上餐桌,遭到了白罗加嫌恶的白眼。他问店家要了些葡萄酒,不多时,这顿被他戏称为“粗糠淡饭”的午餐便正式上齐了。四人低头开吃,席间,两个龙术士仿佛情投意合的好友般谈笑风生,却极力忽视着饭局上的另两个参与者。他们热烈讨论起一些与龙族、与任务无关的事,每说上几句就要笑一下。T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感到身上有一万只蚂蚁在爬。与他平时所受的任何严格的训练相比,和白罗加坐在同一张餐桌无疑是一种酷刑,几乎比当初被奥诺马伊斯体罚倒立还要痛苦。
当桌上只余下残羹后,柏伦格忽然用一种不舍的口吻对三人说,“好了,各位,你们都有大事情要忙活。”他红软的嘴唇翘起来,露出一个惭愧的笑,“说到底,我才是这儿唯一的闲人,继续打扰到你们做任务可不好啊。”
“这就要走了吗?”白罗加拍了拍腰间别着的烟管,用装出来的客套语气说,“我以为你或许想跟我一起抽上一会儿呢。”
“下次一定。”柏伦格起身回答,“我想你应该已经受够我了。”
T让屁股短暂地离席,上身微弯,恭送这名清瘦的男子逐渐离去。他想柏伦格在这时候提出要走可能是为了避嫌,但白罗加却清楚地知道,柏伦格在这里不受欢迎。这些年,好友野心渐涨,所作所为不断挑战着白罗加的底线。他不是不愿意帮助他冲击首席之位,却非常恼恨他不打一声招呼就挪用自己的东西,胡乱行事,让自己背负恶名。望着柏伦格的背影,豹子般锐利的眼中闪过了一丝不悦——这个信息,没有逃过T的观察。
“现在,我该如何处置你们俩呢?”白罗加重新把目光转向T和皮特,顿时像换了一张面孔似的,眼睛慵懒而惬意地眯起来,样子几乎像一只想要打盹的猫。“尤其是你,‘T’先生——噢,我真的很好奇,这东西也能算作名字吗?”
“这是家父和家母为我取的。”T垂下紫眸。问他这个问题的人多得就像牛皮上的毛,他早就习以为常,应付起来轻车熟路,甚至已有些麻木。“尽管我自己也时常困惑于此,但父母之命不可违。他们过世得早,我可能永远也得不到我想要的答案。”他稍稍抬起眼睛,“不过,我更想知道,您为何要‘处置’我们?如果是龙王让您来监督我和皮特,还请您如实将这一情况告知。我想我有知道的权利。”
这名紫发的守护者说话时全程面无表情,但他的态度却异常耿直,看不出有任何不敬或违抗白罗加的意思。可恰恰是这股凛然的正义感,却让白罗加本能地感到厌恶。但他不希望让他看出来。
“我对介入你们的任务没兴趣。”白罗加皱起鼻子,发出一阵模糊的咕哝声,转过头,发现皮特正一脸惧怕地看着自己。“是这个老家伙有秘密瞒着龙族。”他顺势把矛头对准皮特,并借机语带尖刺地训斥起T来,“作为他的同行者,你居然对近在身边的危险丝毫没有察觉。对于这样的失误,你又该当何罪?”
T愣了一下,刚想回应,老密探却比他更早张嘴,颤颤巍巍地说,“白罗加大人,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我……”
白罗加放任了他开口,却突然出手打断了他的鼻梁骨——用一只加强了肉|体|硬度的拳头。龙术士的动作是如此迅疾,连守护者的反应力都没能跟上。等T起身制止时,一切都已经发生。他懊恼地看着老皮特趴在桌上,痛苦地捂鼻呜咽。周围的食客陆续张望过来,交头接耳,没有人上来劝架,但每个人都密切关注着他们这一桌。
T让周围的声音保持了一会儿,不慌不忙地与龙术士对视着,“白罗加大人,”片刻后,他斗胆进言,“龙王命令我们低调行事,您的做法无疑违背了我们便装出行的初衷。在公共场合引发骚乱,绝不是个聪明的做法。”
“闭嘴。”白罗加给了他一个警告,却说不出更多驳斥的话。如果这小子不是卡塔特实名注册的守护者,像这样妨碍、忤逆自己的家伙,白罗加会像清理一只小虫子似的弄死他。可是,T的言辞有理有据堪称完美,令白罗加找不到任何可以处罚他的借口,除了在心底咆哮两声外,也只能暂时忍耐着了。“跟我来。我们去一个隐蔽的地方。”他说,“但你得小心了,因为那意味着再也没有人能帮你们。”不给T回应的时间,白罗加便拉着流血不止的密探,在人群的嘘声中离开了酒馆。
T没有出声,跟着他走了出去。
他们往西离开闹市区,所经之处越来越接近城郊。白罗加始终揪着皮特的衣领,像对待一个奴隶般拖着他走。T忍受着白罗加的暴虐,在奇怪的沉默中,跟随他来到一处低矮的小山坡。这里古朴而僻静,鸟语花香,有着大自然最美丽的风光,但不是很高,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座城市的光景。不过,正如白罗加保证的那样,这儿没有聚集的人群,只有草木间的飞禽与走兽旁观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非常适合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
“您把我们带到这里,是为了做什么?”T疑惑、警惕地看着白罗加。对这个连自己人都毫不犹豫下手的冷血男人,现在不管他做出什么事,他都不会意外。
他看见白罗加放开了皮特,允许他为了疗伤而活动。那一拳打得可真狠啊。T不禁想。可怜的老皮特整个鼻子都歪掉了,这使他粗糙、发皱的脸颊看起来更显老态和虚弱。流淌的鼻血在胸前形成又黑又红的污渍,早已深入衣料,无法擦除,他本人更是由于失血过多,导致面色苍白。这让T对他生出了同情,更为自己没能及时救助他而深感无力。他不清楚白罗加接下来会做什么,把他俩带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总不见得是为了灭口吧……不,这真是个愚蠢的想法。
“你马上就会看到的。”白罗加的嘴角掠过一丝笑意。他大费周章地绕了一个圈,走到半弯着腰、正哆哆嗦嗦地以治愈魔法修复鼻子伤口的老术士身后,停了下来,“我太想知道了,等你看到这无从抵赖的事实后,你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呢?”
一股漆黑的魔力从白罗加的五指间飘出,交织汇聚着,让人不安。更令T感到惊愕的是,龙术士竟然用这只散布着黑暗魔力的手,扣在了皮特的脑袋上。
“呃啊啊啊啊啊——”撕心裂肺的叫声响了起来。这声音是只有那些听到过被捕食者啃咬住咽喉的濒死动物哀嚎声的人,才能想象得出的喊叫。
T瞪大眼睛,目睹黑气像吞噬一个婴儿般将皮特埋没。他以为实力悬殊的二人会在一瞬间结束对峙——以皮特倒地惨败而落幕。但他错了。皮特始终都没有倒下,他的身体反而绷得笔直,像一具被固定着姿势的尸体,头皮被白罗加的手死死黏住,仿佛那是一只吸盘。由龙术士的魔力引发而起的剧风将二人的衣角和头发吹得上下翻飞,可无论刮得怎样猛烈,皮特都逃不脱白罗加手掌心的吸附,无法反抗,就连动弹一下都做不到。
战斗的直觉驱使T做出行动。他用尽浑身力气,以远超常人的卓越速度和力量冲向了皮特。然而,在一个看似能从白罗加掌下把他拉出来的距离上,他却停住了。龙术士理所当然地布下了一层魔力障壁。T感到自己正紧贴着它,无法再前进半步。这道屏障用它无害但牢不可破的特性把T拦截在外面,让他清楚地明白自己根本到达不了皮特的身侧。前方黑雾缭绕,耳边的惨叫声越发凄厉,怵目惊心。T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遇上此等可怕的事情了,也不知道眼前的这一幕,与那场久远的屠杀——第二任首席龙术士提着剑追砍守护者的惨烈屠杀比起来,哪个更令他恐惧和屈辱。一些印记永远留在了脑海里。当年,他勉强从阿尔斐杰洛剑下救出迪特里希,现在,他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救下皮特。
冷酷的龙术士仍旧用他钳爪般的手控制着猎物。一些黑色的蒸汽从老密探灰白的头发中渗出,迎合着白罗加的摄取节奏,向他舞动。但当它们脱离龙术士的手,飘零到半空后,却像是乌云受了阳光的照射漂白了一样,变成了干净而纯粹的白色。这种神奇的转换过程只进行了几秒钟,花白的气体便进入大气层,随风而逝。
顶着屏障的薄膜,T迫切想要看清楚白罗加究竟对皮特做了什么。当他从黑白交错的雾气中捕捉到对方的表情后,他发现,他十分享受这个折磨皮特的过程,甚至都不屑于去掩饰那炫耀式的狞笑。
“停止!快停下来!”T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助。他帮不了皮特,突破不了白罗加设下的保护罩。痛苦让时间变得漫长,但实际上,这种混乱的、自相鱼肉的局面只维持了半分钟,随后,一切都静止下来。
魔力屏障消失了,仍在勉力冲刺的T没能立即卸下力,被惯性带着跌在了地上。他很快抬起头,嘴唇因愤怒而抿得很薄,“您大可不必这样,白罗加大人!如果您认为我有哪里做得或说得不对,请您将惩罚实施在我身上,而不是……”由于喘得太厉害,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白罗加盯着T看了一会儿,然后缓慢放下了自己的手。终于,在他“仁慈”的释放下,皮特重获自由,只见他以一个僵硬的姿势倒在地上,两眼瞪大,却没有任何神采,四肢小幅度地抽搐。
龙术士特地退了几步,好让T能走上前照顾皮特。老密探躺在T的双臂中,过了很久,他猛烈起伏的胸膛才平息下去,像溪水渐渐干涸,露出河床。确认他性命无恙后,T抬起了他那因为愤怒而涨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