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月挂中天,两位夫子才被衙役带着请出了茶厅,两唇干涩,多有疲惫,想是费心费神极了。镇长对他们还算是多有优待,毕竟他们还身负秀才功名,虽于官途无望,但久在当地,对科举育人一道作用不小。
叫衙役搬两张椅子,让人落座,至于堂上的书生,则是被驱赶到一块去,镇长捏着一沓卷子,往“明镜高悬”的那张匾额下一坐,自带威严,惊堂木“咚”的一拍,叽叽喳喳立马转为一片肃静。
“蔡光与顾存山何在?”
两人应声上前一步,镇长审视着他们:“本官手里这些考卷已按名次分好,最上方便是此次头名,公布前,再问最后一句,你二人仍坚持告词不改?”
蔡光面带犹豫,怯怯回头一看,赵童生悄悄递给他一个安抚眼神,咬着牙重重点头:“不改。”
顾存山胸有成竹,目光坚定:“不改。”
“那好,本官便来看看,这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说着将最上方考卷的糊名撕了去,揭开一看,朝副手念了句,“十三号。”
副手立马手指抵着册子往下找,目光定定落在十三号上,上面写的是——“赵景玉”。
名字一念出来,蔡光眼里光芒大放,赵童生也是洋洋得意,一雪前耻狠狠吐了口恶气,再也掩饰不住对顾存山的鄙视和傲慢。
杜宝驹脸色白了白,声音发虚:“顾兄……”
顾存山摇了摇头,有些想不明白,明明他感觉这次比上回发挥的还要好些,怎么会……思来想去上前一拱手,请求道:“大人,这头名考卷能不能借草民瞻仰瞻仰?”
瞧他一副仍不肯认输的样,蔡光忍不住跳出来嘲讽:“看什么看,难不成想当面把卷名换成自己的不成?哈哈哈,谁不知道赵童生可是咱们私塾的压箱宝,我就说怎么会被一个无名鼠辈给压在头上,君子坦荡荡,而顾存山你哪,我呸,比小人还无耻!”
杜宝驹撸起袖子:“好你个蔡光,你再说一个,信不信我打得你满地找牙?”
蔡光白了他一眼:“来呀,大人在上,怎容你在堂上放肆?”
杜宝驹横眉竖眼,快要气炸了。顾存山眼神直勾勾地看着镇长,对方却是晓得了结果,对他心生厌恶,摆了摆手未做应允。
左右立马上来两名身高力壮的衙役,搬了长条凳把人往上一按,拿草绳捆得结结实实,一寸厚的板子“咚”的跺了跺地面,惹得一旁的杜宝驹抖上三抖,镇长扔了个打板的木签落地,衙役往手上呸了两口唾沫,高高扬起胳膊。
板子带着疾风将要落在肉身上时,一道“且慢!”从上先一步落地。
衙役自然认得是他们大人发令,顿时憋了口气一用力,撇弯了板子轨迹,落在旁边的地砖上重重一响。震得地面颤了颤,可想而知用了多大力道。
蔡光不满地叫嚷着“怎么回事”,就被旁边的同窗拽了一下,才看到镇长大人瞪了他一眼,立马低下头装老实,脑门出了一把子虚汗。赵童生也是不解:“大人,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镇长瞥了他一眼,对身负才学的书生倒也算是和颜悦色:“方才来时路上风挂刮掉一张卷,下人瞧见便急忙送了过来,这张才应是头名。”
赵童生表情一僵,头名不是他,还能是谁,那可是县案首的文章哪,难道——他愣愣回头看着还被绑在长条凳上的顾存山,心下觉得荒唐,怎么可能是对方?!
其他人一听事有转机,也是纷纷议论起来,大多也是不肯置信,不敢想谁能比得过赵童生。
镇长不慌不乱撕开糊名,念了个“十六号”,副手顺着赵景玉的名字往下挪三个,顿了顿,顶着众人视线硬着头皮出声道:“十六号,顾存山。”
一阵令人心慌的寂静过后,立马是比先前还要高过一重的躁动,七嘴八舌,嚷嚷着“怎么是他?”“天杀的得罪人了。”“想不到啊!”等等,“咚、咚、咚!”,惊堂木敲了好几声,镇长急忙叫人解了绳子,放开顾存山。
顾存山冷眼扫了一眼赵童生,掀开长袍双腿重重着地,深吸一口气,装作隐忍被冤枉的委屈,带着真情与哽咽朝上一喊:“还请大人为草民做主!”
镇长眉眼间也是带上了尴尬,转而化为怒斥直指蔡光:“宵小之徒,还不跪下!”
蔡光吓得浑身一抖,“啪”的整个人软倒在地,抖豆子一样全交代了出来:“不是我不是我,”他挥着手,瞥见赵童生如抓住了救命稻草般,为能推脱而兴奋得手指颤个不停,“是他,是赵景玉,是他指使我散布谣言,诽谤顾存山,联合同窗顶撞师长,大人,不是我不是我!分明他赵景玉才是幕后黑手!”
话一落地,一片哗然,赵童生也跟着跪了下去,带着被诬陷的屈辱,愤视了蔡光一眼,言辞恳切辩解道:“大人,学生冤枉啊!这蔡光眼见攀污顾兄不成,转头又来迫害我啊!还请大人为学生做主,狠狠将人惩治一番!”
说到后半句,竟是眼露凶光,似豺狼虎豹般恨不得将蔡光撕碎,只不过他低着头,除了顾存山,没人注意到他的真面目。
这两人狼狈为奸,说什么顾存山也不会放过。
他偏过头,露出受伤的表情,朝着镇长道:“我信赵兄为人,他绝不会因我夺了他的头名就心生嫉妒,转而安排与他交好的蔡兄向我发难,虽然同窗们都知道他俩关系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但我信赵兄是清白的,他肯定为了同窗和谐相处竭力阻止过,只不过或许添油加醋反倒逼得蔡兄更加敌视我,才搞了这般大动静。赵兄他最多犯了规劝不力的过错,绝对不可能是想置我于不义之地,还请大人从轻处罚!”
明眼人一听,这赵童生哪能是清白的呀!也就只有像顾存山这样的小白花才会觉得人无辜。
镇长觉得顾存山受了如此委屈还能有此心性,大受感动,越看越觉得此子前途不可限量,慈眉善目叫人先起来,转头飞速变脸厉呵一声:“来人,把赵景玉同蔡光绑上,各打十大板,看他招还是不招!”
衙役应声而动,捆猪猡似的把二人往长条凳上一推,浑身续起的力道鼓起肱二头肌,抓着实木板子高高扬起,重重落下,杀猪般的叫声响彻整公堂,听的人不住摇头闭眼,心跟着一颤一颤的。
顾存山只觉得痛快,害人者人恒害之,报应不爽,都是他们自找的。杜宝驹兴奋得眼睛瞪得像铜铃,一点也不肯放过蔡光脸上那皱巴开花不断变化的表情,畅快挥了挥拳头。
“啪!”
“啪!”
“啪!”
几大板下去,两人身后沁出血色,赵童生疼痛难忍,去了半条命,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喊道:“我招!我招!”
镇长摆手叫停,眼神示意衙役把人架到跟前,沉声质问:“事因缘由,一一交代清楚!”
身上皮开肉绽的疼,赵童生脑子发昏,心里那点算计谋划,尖酸刻薄全给抖落了出来,言明嫉妒顾存山风光得意,自觉被羞辱,气不过便故意坑害,种种劣迹铺陈开来,惹得陈、姜两夫子面色频频变换,气得狠了一甩袖,没想到教出个这么狼心狗肺的家伙。
镇长因他文章做得好的那几分好感顿时蒸发殆尽,眼里浮现厌恶,草草加了十大板,剥夺去三年下场资格,把人扔给了两位夫子。说人如何处置,叫他们做师长的自己掂量,接着惊堂木一震,衙役唱喏着退堂,今日着鸡飞狗跳的烦心事才算落下帷幕。
跪了一天,杜宝驹和顾存山膝盖直疼,一瘸一拐走出来时,就见着一风姿绰约的纤瘦人影在石狮子那立足而望。夜色昏暗,看不清面容,顾存山的心却是怦怦直跳起来,赶着上前两步喊了声,前方人影一僵,下一刻就感觉身躯一震,被人紧紧抱住。
顾存山一整日的冰冷严肃化为绕指柔情,微弯着腰将头抵在乔安侧颈,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鼻尖尽是想念之人的香气,只觉得空虚的心渐渐被填满,鼓鼓囊囊的,从未如此满足过。
回过神来才发现乔安一直在发抖,眉头一皱,捧起人的脸一看,乔安咬着下唇,早就无声哭成了个泪人,小珍珠断了线,叫顾存山手发颤,怎么都擦不干净。
赶忙再把人抱进怀里,慌乱无措的一个劲的念着“安安”,拍着人哄个不停,好一会儿乔安情绪才稳定下来,只不过眼睛红红的,一看明日便要发肿,顾存山心疼得跟什么似的。
杜宝驹在旁简直没眼看他俩,识相的找了个借口就要开溜。顾存山勉强抽出神叫住他,请对方帮忙向夫子告两天假。杜宝驹好奇地看了眼他怀中人,却被顾存山挡得严严实实的,收回目光应了声好,火速遁了。
顾存山捏捏乔安的手,低眉顺眼哄道:“先去找家客栈住一夜,天亮了再回家好不好?”
乔安声音还带着哭腔,低声“嗯”了一句。
顾存山摸摸他的头,凑上前亲了亲:“别不高兴了,哥哥这不是好好的嘛,在外面等多久了?”
乔安长睫毛颤颤,掀开眼皮,水亮的眸子满是委屈,控诉道:“顾存山,你好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