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楚云陵还想说什么的,但张口又停住了。他从灵囊中掏出一封信,递给了天悟。
天悟仙尊没打开,陪他呆了半晌,离去时叹了一声,或许他也想说什么,但在生死面前,一切都变得不重要了。
楚云陵握着那片随手摘来的叶子,放到唇边,轻轻吹了一段缥缈的旋律。月色的光辉格外轻柔,仿佛也在眷恋着龙族的遗音,将那最后的旋律送随微风远去。
云陵望着辽远深邃的天穹,良久一动不动。
“师兄,我、我好痛……”
那个小男孩趴在师兄的肩头,低声呜咽着。那条受伤的手臂,那么小,那么细瘦,却缠满了绷带,以至整条胳膊绷着无力抬起。
师兄安抚般拍了拍小男孩脊背,力度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小男孩一手抓他的衣襟不松开,神情格外萎靡,疼得口中嘶嘶呼气,还不忘关心面前的人:“师兄,你也被虫子咬了吗?你怕不怕?”
小师兄脚下一顿,又继续往前走,直到将他抱回木屋,才说:“怕也没用。”
受伤的小男孩有些被这个悲观的答案打击到了。他乖乖地躺上床榻,两只红色的眼睛更红了。
小师兄第一次做人师兄,哄人还不熟练,手边更没有糖,就这么干巴地对望片刻,小男孩又叫了一声疼,然后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
先前帮他治疗的时候没哭,路上抱着他回来也没哭,谁知道就躺这么小会儿,他就小声啜泣起来了。
小师兄愣住,从灵囊里掏啊掏,只掏出了几本修炼功法与法决,外加两个装丹药的小瓷瓶。低阶修士的灵识还不那么强大,没法做到心随意动的立即取出东西。小师兄看了看,那丹药的药性猛烈得很,虽服食一颗见效很快,但痛起来却让人恨不得一头撞死。
就师弟这抹眼泪的模样,师兄无论如何都给不出这药,于是收拾收拾,又重新装回了灵囊中。
小师弟抽泣着,两眼巴巴望着,半天也没等到他把糖掏出来。
小师兄说:“我给你背法决吧。”
小男孩一怔,没想到他还病着就要开始学,用手背抹了把眼泪,一时哭得更大声了。
小师兄手忙脚乱,想给他拍背又担心碰到伤口拍疼了,想说两句安慰的话却觉得自己在骗人,他张了张口,忽然想起凡人的法子,道:“我给你吹吹。”
小男孩抽噎着点了点头。小师兄就低下头给他吹伤口。事实上什么用都没有,小男孩还是觉得疼,而且越来越疼。他问:“师兄,我们会不会死?”
小师兄没有迟疑地说:“不会。”
师父不会做杀鸡取卵的事。
小男孩不知信了没信,只是不哭了。或许他感到哭泣也不能止疼。
师兄其实也很无助,因为任何安慰都显得十分苍白无力。他无法阻止下一次的来临。师弟还是会痛的。
他想了想说:“等你伤好了,我带你离开苍月山。”
小男孩闻言突然愣住,他猛然伸手抓住师兄的手,连连摇头:“不要!师兄你不要丢掉我!”
小师兄说:“只能这样,趁现在还来得及。”
小男孩想都没想就再次拒绝了:“我走了,师兄肯定会更痛的。而且——”小男孩的声音逐渐低下去,“而且我能去哪儿呢……”
虽然已经成为一名修士,但小男孩的思维并没有从根本上转变过来,对他而言,关于修炼的一切,都是为了留住师父和师兄对他的期待。他的心里,还是住着那个无人可依、孤立无援的小乞丐。
小师兄并不是和他商量。在伤好后的某一天清晨,小师兄筹谋良久地撬开阵法,带着师弟跑了。
师兄已经快结丹了,他御剑很稳,带着小男孩一口气飞了很远。
小男孩从记忆以来,从来没走过那么远的地方。
他们在云层中穿行,下方是连绵的山川田野,青绿色中间还有波光粼粼的大江湖泊,连飞鸟都会来借师兄的剑势,小男孩不再如当初那样恐惧,而是抓着师兄长长的发带,缠在手心里一圈又一圈,笑得十分恣意,尽情享受着高处带来的辽远无边的视野。
仿佛他们能一直飞下去。
师兄也是第一次走得这么远。他按照地图所示,到了一片少有人烟的地方,并把提前准备好的一切可能用得上的东西都装在储物灵囊中交给师弟。
师弟上一刻还摆弄着他的头发,下一刻就被一个小包袱给塞晕了。师兄考虑得周到,连掩人耳目的随身行囊都给他备好了,只等着小家伙包袱款款地挥手告别了。
但想象中的潇洒告别的场面根本不可能存在。
小男孩哇一声,跟夏季的天儿似的,泪珠子说掉就掉了:“师兄,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他抱着师兄的腰,直接一头莽进怀里,哭得叫一个撕心裂肺。
其实小家伙想要更好的成长,当然是去那些繁华的地方。但他的模样实在太特别了,没有了师父替他遮掩相貌,走到哪里都会被人注意。
师兄也只能将他送到这些人烟罕见的地方,期望他自力更生地好好活下去。等他再长大些,修为更近一步,学会更高深的法术了。到时天地广阔,他就如那天际翱翔的飞鸟,可以随心所欲的选择落脚栖息之地。
“乖,你听话。记住我说的,不要被人骗了。”小师兄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就将一把飞行法器都没有师弟留在了这里。
小男孩根本拦不住狠心的师兄离开,师兄御剑去时,他一路追到了高处的山崖,整座高山都被他踩在脚下,可就是触摸不到近在咫尺的天空,更早已丢失了师兄的踪影。
小男孩掌心里还紧紧握着师兄的发带,留着一丝丝余温。但夜风袭来,那点尚存的温度也很快散去。
师兄回去就被狠狠责罚了。阵法遭到破坏,师父不可能不知道,但事已至此,只能从他身上取走本该是男孩的份儿。
“枉费为师体谅你,你竟不领情,既如此,就好好受着吧!”
师父喜欢小男孩的话没有作假,在小男孩面前,他甚至像一个关心备至的父亲,总是温声循循善诱,灵囊中随时都准备糖食,满足小男孩的绝大多数请求。而在大徒弟面前,他则完全毫不掩饰的训斥,直接提出要求,甚至是过分的索取。
他这种矛盾之处,从给徒弟的取名中能隐约窥见端倪,或许是还想留着最后一丝良善。但他的非人行径已经完全暴露在大徒弟面前,则彻底失去了掩饰的必要。
已经泥足深陷的大徒弟也无法脱离他的掌控。
身为师兄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脚陷进来的师弟摘出去。
小师兄把自己能想到的都做了,但事情却没有按照他预想中发展。被送走的小男孩在某一天又回来了。
再次看到师弟,师兄就知道,他再也走不掉了。
“我答应你,永远保护你,别怕。”耳畔曾经发下的誓言,又在百年之后回响。
楚云陵不禁自嘲笑了一声,年少的许诺总是那么轻易,可哪怕是眼下,他都没有办到。
“同生共死。”回来的小男孩如是说着。
他竟然是自己联系师父回来的。小师兄觉得他简直疯了,他那么轻易跑回来,却完全将自己的努力付之一炬,更把未来赌在一个危险的人身上。
“我根本不需要!”师兄声色严厉,小男孩却并没有被他吓住,他走过去拉住师兄的手,把发带还给他,说:“我舍不得师兄,也舍不得师父。”
对小男孩来说,这就像一口含着砒霜的蜜糖,蜜糖在外,砒霜在里。何况,他现在仅仅是吃完了蜜糖,刚刚舔到砒霜而已。也许砒霜之后,还有一层蜜糖,层层包裹,永远叫人甘愿舔舐下去,或者饥肠辘辘,或者肠穿肚烂。
总之从他回来的那一刻起,就注定必须吃下这道毒菜肴。
好景果然不长。一切都在师兄的预想中。师父不会杀了他们,却也不会放弃他的虫子。
小男孩在长时间的放血中,渐渐得了病,一见到血就晕过去。但小男孩不会再抱着师兄的手哭泣了。
因为他醒来后,竟然把事情都忘了。
师父心疼小男孩,每次放血都会给他吃双倍剂量的丹药,师兄怀疑是丹药把男孩吃坏了。
但师父却很高兴,小男孩不需要那么聪明,他只要会依靠师父就够了。
师兄眼看小男孩一天天坏下去,不得不再次筹谋送他离开的事。
但他还没来得及实施,苍月山又来了一个孩子。
左丘少微。
人界前皇族帝师的后代,在当今天子的厌恶下,左丘一氏早已衰败。据说不久前更是遭遇了一场灭门屠杀,整个左丘氏只剩下一个孩童,名左丘谨,字少微。
但修真界惯以道号称呼,姓甚名谁反在其次。这孩童到苍月山时,便只说自己叫少微。
合族俱亡的少微其实没有逃脱那场屠杀,但在他奄奄一息之际,是师父路过出手相救,于是左丘少微成了师父的三弟子。
苍月山一下就热闹起来,连赏月之时都变得拥挤了。小男孩都成为师兄了。
可真正的大师兄却开始苦恼了。
救一个人都不容易,何况还要救两个人。还是两个根本摸不清情况,随时可能把一切搞砸的、无处可去的人。
仿佛命运都在叫大师兄停止筹划。合族俱亡的少微一心闭关修炼,并未和这两位师兄建立太深的联系。
而在少微来到苍月山后,师父也改变了。他几乎很少再叫徒弟放血,像一个真正的师父那样,教授给他们一切。法术、符箓、阵法、丹药……师父好像什么都会,但有所问,必有回答。
就连大师兄都沉浸在这种师徒感情中逐渐放弃了当年的计划。因为那是很长一段时间,长达七八年。这七八年的师徒感情完全是真的。他们一身所学的本事,全部都来自这位令人痛恨的师父。
没遭罪的左丘少微不知道,已然忘记的小男孩不知道,唯有记得一清二楚的大师兄承受着过往,时时刻刻担惊受怕。可他不能表现出一丝恐惧,在两位师弟眼中,他也完全没道理恐惧。
师父就像一个原本长在肉里的毒瘤,大师兄本已下定决心,哪怕挖骨剔肉都要把这毒瘤撇除。然而从某天开始,这毒瘤突然就转好了。
在长时间的观察中,大师兄已经相信师父转变了,他也试着去重新接纳这位有恩有怨的师父。
但后来发生的事,一如当年,甚至更甚。时光仿佛在书写某种既定的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师徒四人必将走向不同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