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索锡
谈论自己不堪回首的过往——特别是在几乎确定，对方曾用以交换的那些痛苦经历，其实并不完全真实时，是一件非常尴尬而失落的事情。
显然，西德尼也意识到了这点，声音突然低了一个调，“对不起，刘梦。我......”
“打住。”
刘梦瞬间猜到他要说什么，于是某些早已捋清楚的话脱口而出：“大公司的水有多深我现在也是亲身体会到了，所以无论你过去对我隐瞒了什么，我认为都情有可原。”
可紧接着她又话锋一转：“但就算是情有可原，我可没说过会轻易原谅你。”
对西德尼来说，有她上一句话就已经够了。
他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声音里的紧绷感终于散去，转而带上了点儿劫后余生般的笑意，“好，本来就是我不对，你要什么补偿我都——”
“所以我要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我们一起联手，彻底搞垮你和特丽娜的仇家，军方航空。”
耳麦这边，刘梦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即便不可避免地带上一丝微弱的电流声，却丝毫未损她话里话外所透露的异常大胆而激进的攻击欲望。
就仿佛她本人一样。
那日常用以示人的，趋利避害的柔弱外表下，是为达目的而永远一往无前的果敢，和孤注一掷的热情。
“所以，我们最不该怀疑的，是彼此走上这条路的决心。”
她语气淡淡，却又掷地有声。
——就更别提，会害怕几个在荒芜区给人当仓库保安的小混混了。
西德尼一怔。
半晌，他直接让出主动权，言简意赅道：“好，听你安排。”
他们没有挂断通话，同时行动起来。
西德尼那边摆出一副强忍怒火的模样，颇为激动地跟不远处的员工抱怨着些什么。
刘梦这边就更夸张了。
她杀气腾腾地矗在飞行器一旁，和负责人发消息，要求他们现在出发带她前往仓库，理由竟然是“下属叛变了，她现在就要去解决叛徒”。
而这种两边同时发难，简单又粗暴的做法，直接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本来，出于安全和保密考虑，舞台设计公司是不会允许客户开着配置不明的私人飞行器，跟着员工一起前往仓库的——此刻在那边孤身一人的西德尼，就是个最好的例子。
但或许是因为刘梦整个人杀气太重，所以即便她是个看起来没有任何义体改装，毫无威胁的年轻女人，舞台设计公司这边居然也没有任何人敢上去触霉头。
最后，由负责人怀特主管带着小助理打头阵，刘梦开着私人飞行器跟在对方的车后面，穿过荒芜区里被风沙掩埋至几乎看不清边界的公路。
沿途路过了几处破败的大型建筑群，前车的小助理都细心地提前发来了安抚消息，告诉刘梦这里很安全，不用担心会出现“摩托劫掠团”。
但刘梦的眼力，绝不比西德尼差。
五岁前的记忆，此刻依旧清晰地存放在她的脑海之中——事实恰恰相反，真实经历让她其实比西德尼更加清楚，一个鬼镇该是什么模样。
也正因如此，她的视线在某处忽然微微凝住了。
十多分钟后，贴地的小汽车先一步停了下来。
刘梦跟着停下飞行器，却并没有取消低悬浮模式，而是任由向下喷气的方向引擎发出轰鸣，仿佛一只低吼着，保持着十足警惕，周遭稍有不对就会飞快溜走的巨兽。
但她拉开门急着下跳的动作看起来又太过迫不及待，步伐快得甚至冲过了刚下车的负责人和小助理。
这样是一副“怒火攻心要找人算账所以顾不了那么”的模样，便又恰到好处地混淆了那股异常的警惕感，让人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什么不对劲来。
总之，怀特主管和小助理是完全没注意到飞行器的情况，两个匆匆关上一左一右的车门，就“哎呀哎呀”地跟在刘梦身后，朝着园区大门一路小跑过去。
西德尼早已经站在了那里。
两个人眼神对视的一瞬间，吵架就像模像样地开始了：
乍一听凶得很，实际上就是你一句“流程就是这样的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按要求办事”，我一句“我现在是你的上司你给我收起那些臭脾气乖乖听话”......
明明都是些口水话，但两个人就是能争得面红耳赤，语速飞快的同时偏偏还都带点儿不知是哪儿的口音，几分钟下来愣是让旁人一句话都插不上，只能尴尬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而尴尬，绝对是人类最脆弱的情绪之一。
刘梦便是趁他们疏忽之际，视线略过西德尼将四周扫视粗略扫视的一圈，再次确认了一遍现场几个疑似大型地面攻击武器的伪装掩盖点，又滑过不远处的保安亭，并透过窗户和其中一个人短暂地对上了视线。
但她不曾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反而身体一转，带着满脸不耐烦的冷漠就要往园区里走，嘴里一边抛出职场吵架的经典必杀名句：
“算了我不想跟你浪费时间！你要再带情绪影响工作就自己滚回飞行器上待着——”
这句话仿佛一个求救信号，救的却是一旁眼巴巴等着的舞台设计公司员工。
怀特主管眼瞅着终于能插上话，连忙指挥着小助理和工程师去安抚西德尼，自己则赔着笑脸跟上了刘梦。
可还没等他发挥一下口才，安抚住甲方客户爸爸的情绪，就先被对方一句话击得七零八落。
“西德尼居然说要终止合作临时换一家公司，你说这像话么？他这么大能耐怎么不先把我给换了？！”
刘梦劈头盖脸就是一个“惊喜”炸弹。
但在怀特掩饰不住吃惊的目光之中，她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了个笑，竟转而来安慰起怀特来：
“呀，怀特主管你别担心，我们之间的合作是多方考虑的结果，不会因为一个年轻气盛的乐队队长而轻易动摇的。”
然而，怀特也并不是好糊弄的。
他先是回了刘梦一个表示理解的笑，“感谢你对我们的信任。”
作为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人，他的额头和眼位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眉头微微一皱，便能牵动出十分的困惑和诚恳来：
“但是，只要是客户提出的合理要求，我们都应该尽力做到的。就不知是这其中哪里出了误会，让西德尼先生......呃，如此的愤怒？”
——
刘梦忽然停下了脚步。
此刻，他们是唯一穿过了园区的大门，进入到了园区内部的人。
不远处，三个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型仓库并排矗立，灰白色的外墙在经久风蚀后变得凹凸不平，隐在阴影处的那面还好，但凡被斜侧而来的淡黄色日光一照，入眼的便全是深浅不一，沧桑难掩的光斑。
显然，这又是荒芜区里一处不知什么公司，又废弃多少年而遗留下的楼房，规模占地还不小，在经过简单改造后，变成了现在的独立仓库园区。
——如果真的只是“简单”改造的话。
刘梦的视线，再一次正大光明地滑过保安亭。
因为角度问题，她已经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只知道她和西德尼弄出的动静不小，对方却依旧无动于衷。
但她这副东张西望的模样，落在别人——也就是怀特眼里，便像是一个在决定述说某个秘密前，谨慎打量四周的人——这让他也不由得开始紧张，好奇，甚至微微兴奋起来。
八卦的确是人类的天性。
果不其然，只见刘梦忽然稍稍侧身，声音也放低了一个度，“......我实话告诉你吧，怀特先生，严格意义上来说，我确实不算西德尼的上司。”
她的语气显得无可奈何，但眼神却又流露出一丝骄傲，“因为，我是跟着我的艺人一起跳槽到众星娱乐的——我是We的唯一经纪人。”
很多时候，仅仅一句话就能代表很多意思。
怀特也算是干这行的，经常接触各种团队，形形色色的人，真真假假的事情不知见了多少，根本不需刘梦再过多解释，自己就恍然大悟道：
“哦哦，原来是这样！我之前本来还以为，这几天网上传疯了的那些消息都是炒作呢，难怪......”
“哎，怀特先生不愧是业内人士，一眼就能看穿——那些新闻当然还是有炒作的成分在的，毕竟热度不要白不要嘛。”
刘梦脸不红心不跳地把怀特夸赞一通，接着又露出些许头疼的表情来：
“但乐队里大家都年轻气盛的，认识的时间也不算长，有摩擦当然也是正常的......这不，一不小心，就让怀特主管你看笑话了。”
怀特闻言连忙摆手，“理解的理解的，都是工作嘛，刘小姐你也辛苦......那眼下，你看咱们要怎么个安排啊？”
不远处，西德尼还拉着脸双手抱胸，时不时扭头冲刘梦瞪眼。
刘梦却已经收拾好了表情，微笑面对他的瞪视，一脸见怪不怪，看起来还真的有那么几分苦命经纪人的模样，
她直接给了怀特一句准话：
“这你放心，最终决定权在我手里。”
气氛终于缓和下来，两个各怀心思的牛马打工人相视一笑，都认为自己已经初步获得了对方的信任。
怀特转身叫过来一个工程师，并特意将自己的助理留在了西德尼身边，美名其曰“一旦有情况咱们能第一时间知道消息”。
于是，刘梦又毫不吝啬地大夸特夸，场面一度非常和谐。
直到一行三人来到仓库的人行门前，那门却突然被从里面打开了。
一张无比陌生中又带着一丝熟悉的脸，就这么直直闯入她的眼帘。
“刘小姐，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们一号仓库的责任保安，索锡。”
——
这么多年过去了，居然连名字都没变啊。
刘梦心想。
而她自己，除了毫无义体改造的身体，其他的东西，从里到外都变了个彻底。
这些变化支撑着她，让她能够面不改色地朝着当初要把她卖掉换钱的正主之一，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微笑着点头示意，并且无论从任何角度看去，也只能从她眼里捕捉到毫无波澜的平静。
甚至，当索锡自己忍不住露出惊讶的表情时，刘梦的视线却直接忽略了他——毕竟一个仓库保安有什么好关注的呢？
她摆出了正常的工作姿态，敬职敬业地开始向怀特确认仓库内部的信息。
以至于，他们一行四个人都没在门口停留超过三十秒，就直接往里走去。
为了布置复赛舞台，酒吧这次花了大价钱，决定将原本的舞台扩大扩宽，最终形成一个常见的短“T”型；而每一个组合钢架都具备了灵活升降的功能，力求呈现更好的舞台效果。
除此之外，蹦迪时用的五彩灯球也并不适合比赛，直播起来效果也是灾难级别的，一片昏暗之中还显得格外眼花缭乱。
所以，他们还租下了一整套的舞台灯。
更别说其他零零散散的舞台道具，分别适配着不同的表演风格，而且只能整租——这就意味着刘梦需要花大量时间和精力，对所有道具进行一一检验，开机，确认运行状态，完成验收。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刘梦抱着个工作平板，带着两个飞行电子眼，跟在怀特身后穿梭在一个个奇形怪状，或者高大逼人的机械设备之间。
而人一旦沉浸在工作之中，对周遭的关注度就会下降，暴露出缺乏防备的一面。
——至少，索锡是这样认为的。
于是，在验收来到某个短暂的监控死角处时，他毫不犹豫地伸手，抓向了正背对着他的，仿佛一无所知的刘梦。
终于，“猎物”上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