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在空中伸了半晌始终没得到回应,韩稚不耐烦道:“愣着干什么?法器。”
裴符看向贺丹青,须臾,道:“没有。”
韩稚道:“什么意思?”
裴符道:“法器损坏了,用不了,这一次就先放过他。”
说罢,知道韩稚不会轻易答应,又道:“施法不成其因有三,其中与献祭者是否自愿有很大关系,他不认识大王,心中抵触,自然大大影响献祭,何况他一身鲜血,今日必是痛苦不堪,大王回来如此见血也不吉利,不如这次暂且放过他,我们既已掌握办法,不差这一两日。”
韩稚思索了片刻,道:“这次任务是我大意,法器我来修,你看管好他。”撤去困住贺丹青的结界,又道:“带他下去疗伤,最好身上不要留疤。”
贺丹青从法阵内疾跑出来,见韩稚挡在门口,便奔向裴符身后,满脸愤恨,双拳捏紧。
见状,韩稚冷冷地威胁道:“别乱跑,否则,打断你的腿。”撂下此句,收起地上法器,转身出了石室。
等他彻底走了,贺丹青大喝一声,奔向墙面,扯过上面挂着的法器,一股脑砸在地下,又砸又踹,将法器全踹地不成人样。
裴符道:“别踹了,这些法器用不上,踹坏了也没用。”
贺丹青砸坏一墙的法器仍是气愤不已,喝道:“我绝不会自愿献祭的!我是妖怪怎么了?我也修得人身了,凭什么要我去死,换他活过来?人有什么了不起的!韩渊……韩渊……”
说到这个名字,他看了裴符一眼,发现裴符正盯着他,便不敢再说下去,狠狠道:“我便是自戕,也绝不献祭!”
裴符正色道:“要你献祭的并非大王,你咒他何用?日后不许再说任何不敬大王的话,否则,我不再保你。”
贺丹青气愤地又踩了脚下法器一脚,直将那宝塔似的法器踩成饼,一脚踢了出去,铁饼一路乒乒乓乓撞过碎片,撞到裴符脚下。
裴符道:“发泄够了么?走吧,回去疗伤。”
“我不去!”贺丹青赌气似地高声道,站在原地不肯动弹。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跑?跑不掉,反抗?反抗不了,那便甘愿领死吗?绝不甘愿!可是,还能怎么办?他攥紧拳头,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能口头上赌气。
裴符又道:“再不走,我的血便要流干了。”
贺丹青这才想起裴符受了那一鞭,立时担忧道:“二哥你疼不疼?”快步跟着裴符离开。
韩渊随着他们一同出去,只见到石室外是一座生机盎然的仙谷。
谷中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从远山之上流向平原尽头,横贯全谷,溪边数间木屋,依偎一处,木屋簇拥的中心,有一棵四丈高的大树,其干赤红,其叶碧青,恰合丹青二字,树根深深扎入土壤,犹已粗过树干,通身看来,沉谧威仪,品相不凡。
随着裴符走近,在树近水的那一面,树身上一道巨大的裂口映入眼帘,此裂口已焦若碳,从树顶叶深处一路沿至根茎内,几乎将树劈烈成两半,此外,巨大的裂口还向外延伸出无数细小的焦纹,密密麻麻攀附在枝干上,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了。
贺丹青见裴符走到树边,见到那树干,以为他要拿知恩图报来劝自己,便抢着道:“都说他救了我,可我又没求他救我!万一他不救我我也能活呢?你们把我从山里挖出来,若是不挖,那雷也未必是指着我劈的,天雷劈的就是块空地了,何况他也并非是舍命救我,我又为什么非要舍命报他?”
裴符沉默一瞬,高高举起一掌,贺丹青怒瞪着他,捏紧了拳头,那掌又轻轻落下,落在他颈间,带着他拐进了旁的屋子中,裴符道:“嚷得这么大声,看来没受什么伤,行啦,小心再把你哥哥招来,我可打不过他。”
贺丹青气道:“他再也不是我哥哥了!”
韩稚的法器修了足足一月,这一月间,他神出鬼没,从不主动搭理谷中的另外两人,裴符偶尔会去找他询问法器修缮的进度,问完回来贺丹青急急等着听,听完郁闷不已。
这样数着死期的日子无法想象,唯有煎熬。
不过,贺丹青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
这一个月内贺丹青试过无数种自救的方式,初时想跑,但他的本体被韩稚用法阵困住,此法阵强悍无比,只有一个解法,连裴符也不知道,更别说他。
他欲强行破阵,可惜年岁不大,修为不精,要么是不成功反被伤,要么是撞见韩稚,便不敢再上前。
解救本体不成,便又改变策略,想趁韩稚不注意时破坏能让他献祭的法器,好让韩稚知难而退,可惜落败。
惹怒韩稚后他被按在地下,害怕被打,急急将韩渊搬出来,大声喝道:“你打死我!反正我不献祭,受了伤我也不治,你逼我献祭,他回来了也是一副病躯、残躯,你打吧!”
韩稚自然想献一副完好的躯体给韩渊,当然打不下去了,甚至因害怕贺丹青故意损毁身体,之后几日格外关照贺丹青,贺丹青得到他的关照,以为韩稚绝非真那么无情,硬来不行,便施以软计,巴巴上前讨好韩稚,使劲浑身解数,再次落败。
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夜里,他奔到裴符床前,使劲将裴符晃醒。裴符啧了一声,摆摆手道:“别闹。”翻身继续睡。
贺丹青继续晃裴符,裴符忍无可忍才坐起转身,见到是贺丹青,愣了一瞬,问道:“怎么了?”又立即猜到原因,躺了下去,刚闭上眼睛,身体又晃了起来。
“……”裴符伸手捏住太阳穴,道:“别晃了,我没睡。”
贺丹青翻身上床,将他往里挤了挤,裴符道:“你上来干什么?下去!”
虽呵斥着,裴符还是往里腾了一个身位,他这张床够大,睡下两个人绰绰有余,喝完一声,有些无奈,道:“不说话我睡了,我和你们俩可不一样,不睡觉会死人的。”
贺丹青又往里挤了挤,神情木木的,过了一会,问道:“你怕死吗?”
裴符打了个哈欠,道:“死不可怕,但困死就很可笑,人活一世,何必活成一个笑话?”
贺丹青问道:“那我献祭死可不可笑?”
“你?”裴符沉默了。
贺丹青问道:“韩渊究竟是谁?你们从外面回来之后就一直念叨着他,还要杀我……”
裴符想了想,说道:“你跟二哥这么多年,觉得二哥好不好?”
贺丹青道:“好啊!很好很好!”
裴符道:“若二哥死了呢?”
贺丹青道:“万物皆有命,二哥死了,我也没有办法。”
裴符以为他会说救自己,自己便能顺势说明为何韩稚也如此执着于救大王,未曾料到贺丹青是这样的回答,万物有命,是啊,万物有命。
他道:“道理多浅显,连你这样的小妖怪都知道,可人为何便看不透?”
贺丹青道:“当然是因为他笨!啦!”
裴符被逗笑了,道:“他打小就不聪明,性子轴、一根筋、闷葫芦,小时候怎么都比不过你二哥我,二哥后来被他赶上了而已。”
贺丹青道:“二哥要是骨头不断,他是不是就赶不上你?”
裴符道:“那肯定,不过,二哥现在是修为及不上他,若是比巫术,他还是二哥的手下败将!”
贺丹青侧过身,看着裴符,道:“二哥!你放我走吧,好不好?我不想死。”
裴符一怔,道:“二哥也不想你死。”又低声道:“二哥也想要大王回来。”
贺丹青直起身子看着他,道:“可是只能选一个,我死了,大王未必就回来,可大王不回来,我一定不会死!”
裴符闭上眼睛,道:“二哥知道,可是二哥也不知该如何劝你哥哥,他的法阵困着你,也防着我,他如今连我也一并防了。”
贺丹青道:“那是因为他知道你肯定不会真心要杀我!二哥!你替我想想办法吧!”
裴符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贺丹青又躺下,二人皆沉默,片刻,贺丹青道:“二哥,很久很久以前,我们是不是也这样说过话?”
裴符道:“哪有多久?你不一直是这样?你自己数数,从修得人身开始,爬过我床多少次?”
贺丹青凝视着屋顶一角,神色呆呆的,似乎真的在数,过了一会,他尤似中邪一般喃喃自语道:“我不能死,我一定不能死,我死了会出事的,我绝不能死的……我被雷劈、被火烧,都没有死,我不能死……”
裴符无话可说,扯过被子将贺丹青盖上,道:“算了,睡吧。”
万物有命,被献祭,未必不是一只妖怪的命,他也管不了了。
眼见一切自救无望,贺丹青生出了一个极端的想法,他点了一把火,站在了自己的本体前。
几次将手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不想献祭本就是不想死,放火烧了自己岂非白挣扎这么久?倒不如搏一次,死也死得壮烈。
韩渊心中如此想,扶额叹气,万万没想到,自己重生竟然来源于此。他想:“贺丹青啊贺丹青,我真是对不住你。”
贺丹青在本体前犹豫许久,将火把重重摔在地上,回到房间,拔出墙上挂着的一把剑,气势汹汹往韩稚房中奔。
他的想法与韩渊不谋而合,竟是找韩稚拼命去了。
到了屋前,砰地一声踹开房门,大步跨进,韩稚屋子并不大,一眼扫到头,未曾看见人,各处翻了翻,法器皆不在,心下暗道不好,立即掉头,猛然一惊。
韩稚就站在门口冷冷看着他,斥道:“谁让你进来的?!”
贺丹青心一横,大喝一声:“受死吧。”卯足了力气向韩稚挥剑。
他的剑术尽得韩稚、裴符二人所教,又素来偷懒,怠于修炼,只一招便被韩稚夺过剑,随手丢在一旁,背手一挥,啪地一声,掌掴在他脸上。
不等贺丹青反应过来,韩稚一把拽住他的衣襟,将他一路拽入石室内,丢进法阵之中,再结界困住。
贺丹青奋力爬起,往外爬,四周结界却收拢成水缸大小,叫贺丹青连站也站不起来,只能蹲坐在地上,怒道:“我绝不自愿!我不要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