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燕洵……”
元嵩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父皇为何要盯紧他?他不是……”
“不是被困在冰河里,生死一线?”
元淳接过话头,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再次浮现。
“哥哥,你真的以为,燕洵……会那么轻易就死在冰河里吗?”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直视着元嵩惊疑不定的眼睛。
“白马津的凌汛是意外,但官船倾覆的时机,被困的‘巧合’……真的只是天意?燕北军这些年,在冰天雪地里练的是什么?是凿冰泅渡!是雪原求生!他燕洵,是雪原里长大的狼崽子!”
“父皇盯他,是因为他怕了。”
元淳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酷。
“他怕燕洵借这场‘天灾’金蝉脱壳!怕他趁朝廷目光被灾情吸引、被内部权力更迭牵制之际,潜回燕北!更怕他……已经洞悉了当年燕世城‘病故’的真相!”
“什么真相?!”
元嵩失声问道,心脏狂跳。
元淳却没有直接回答。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回忆着什么极其遥远又极其痛苦的画面。
烛火在她脸上跳跃,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
“哥哥,”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缥缈,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疲惫和彻骨的悲凉。
“如果我说……我见过呢?”
元嵩愕然:“见过什么?”
“见过你断臂倒在血泊里……”元淳的声音很轻,却像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元嵩心上!
“见过母妃饮了毒酒,在的我怀里死去…”
“见过长安城破,冲天的火光吞噬了宫阙,百姓在铁蹄下哀嚎……”
“见过我们的父皇……死在他最信任的‘忠臣’手中……”
“见过我自己……像个破烂的玩偶一样被丢弃在泥泞里,尊严被践踏成泥……”
“见过燕洵……踏着我们的尸骨,登上那染血的帝座……”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彻骨的寒意和绝望。
随着她的诉说,一幕幕地狱般的景象,仿佛透过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直接投射在元嵩的脑海中!
那绝非臆想!
那细节的清晰,那情感的绝望,如同亲历!
元嵩如遭雷击,浑身剧震!
他死死地盯着元淳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刻骨的恨意,还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令人心悸的苍凉。
这不是他认识的淳儿!这绝不是!
“你……你在说什么疯话!”
元嵩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下意识地后退,仿佛眼前的人是什么可怕的怪物。
“疯话?”
元淳轻轻笑了,那笑容比哭更让人心碎。她缓缓站起身,走到元嵩面前,仰头看着他惊骇的脸庞。
她的眼神异常清醒,清醒得可怕。
“哥哥,你仔细想想。围场那支箭……真的是巧合吗?”
她一字一句,如同魔咒,“若非我‘恰好’看见那只白狐,‘恰好’扑倒你……此刻躺在那冰冷陵寝里的,会是谁?”
元嵩的瞳孔骤然收缩!
围场那惊魂一幕瞬间清晰无比地重现,那支擦着他心脏飞过的毒箭。千钧一发之际是妹妹救了他!
精准到可怕的时机,那绝非一个受惊孩童的本能反应。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他踉跄着,几乎站立不稳,只能用手死死撑住冰冷的炕沿,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妹妹,看着她眼中那片死寂的寒潭,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浑身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疯狂滋生——
“你……你到底是谁?!”
元嵩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濒临崩溃的恐惧。
“我是元淳。”
元淳的声音平静无波,清晰地回答,“只是……是死过一次,又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元淳。”
死过一次……地狱里爬回来……
这几个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击溃了元嵩的理智防线!
他猛地闭上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巨大的信息量和颠覆性的认知,几乎要将他的头颅撑爆。
信仰崩塌,认知颠覆,整个世界在他眼前轰然碎裂、重组!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元嵩缓缓睁开眼。
那双曾经温润如玉、总是带着宽厚笑意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挣扎、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强行催生出的、冰冷的……觉悟。
他看着元淳。
看着这个在风雪夜里,亲手撕开血淋淋的真相,将地狱景象塞到他眼前的妹妹。
所有的愤怒、质疑、恐惧,最终都化为一种深沉的、带着血腥味的疲惫。
“……所以,”
元嵩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异常艰难。
“父皇……召我……是要……”
“托孤?或许。”
元淳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
“但更可能的……是制衡。”
她走近一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制衡我,也制衡你。在他心里,我们兄妹,连同这万里江山,都不过是他棋局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
“棋子……”
元嵩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一抹惨然的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哥哥,”元淳的声音忽然放柔了些许,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力,她伸出手,轻轻按在元嵩因激动而颤抖的手臂上,指尖冰凉。
“这盘棋,我不想再当下去了。”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冰焰,直视着元嵩痛苦挣扎的眼底。
“我们兄妹的命,大魏的江山,不该由他人摆布!更不该……成为燕洵登顶的垫脚石!”
“你想……怎么做?”
元嵩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被牵引的茫然。
元淳的指尖,在元嵩的衣袖上,极其轻微地划过。
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惊雷:
“父皇……时日无多了。”
“他召你,必有后手。或密旨,或遗命,或……某些能钳制你我的东西。”
“我需要你,帮我拿到它。”
元嵩猛地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元淳!那双清澈眼眸深处燃烧的,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野心!
还有孤注一掷的疯狂!
“你疯了!那是父皇!是……”
元嵩的话哽在喉咙里。
“是一个将死之人!”
元淳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一个用我们所有人的命和这江山做赌注的赌徒!哥哥,想想母后!想想那些枉死的忠良!想想……我们前世的下场!”
母后……忠良……前世的尸山血海……
元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体剧烈地颤抖着。
理智告诉他这是大逆不道,是万劫不复!
可元淳描绘的那血淋淋的前世,那父皇冰冷的算计,那燕北即将燃起的战火……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缠绕着他,撕扯着他!
“你……要我如何做?”
最终,这五个字,如同耗尽了他全身的力气,从齿缝中艰难地挤了出来。
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入深渊的绝望。
元淳的眼中,一丝冰冷的锐芒一闪而逝。
她知道,她撕裂了兄长最后的天真,也将他拖入了这血腥的棋局。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摊开一直紧握的左手。
掌心,静静地躺着一个极其小巧、通体漆黑、毫不起眼的……玉瓶。
瓶身没有任何花纹,只在烛光下泛着一种幽冷的、令人心悸的光泽。
元淳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丈量着元嵩脸上每一丝细微的挣扎和动摇。
她的声音,再次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冰冷:
“此物……名‘安神’。无色无味,遇热则融。只需……三滴,入参汤。可助父皇……沉眠无梦。”
“哥哥,”
她将那只小小的、冰冷的玉瓶,轻轻推向元嵩剧烈颤抖的手边。
“风雪夜长,父皇……该好好‘安歇’了。”
殿外,风雪的咆哮声陡然拔高,如同万千厉鬼的哭嚎,疯狂地撞击着紧闭的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