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
她的声音清冽,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沉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冰珠。
“黄河凌汛,天灾肆虐,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此乃社稷之痛,黎民之劫。”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份加急奏报,语气里听不出丝毫对燕洵个人安危的关切,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冷酷的务实。
“燕北世子,奉旨巡查河工,身陷险境,职责所在。然,其身份特殊,关乎燕北安定。当务之急,一在救灾,二在……善后。”
魏帝浑浊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示意她继续。
“其一,”元淳条理清晰,语速平稳。
“即刻命白马津下游沿岸州县,全力组织船只、熟悉水性的丁壮,不惜一切代价,破冰开道,搜救世子及幸存属官。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死要见尸”四个字,她说得极其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决断。
“其二,灾情如火,刻不容缓。着户部即刻调拨粮秣、药材、御寒衣物,火速运往受灾州县赈济灾民。工部征调附近州县民夫、物料,加固残堤,疏导积水。可效仿洛河旧例,以‘杩槎’、‘竹笼’之法应急,固堤分水,阻遏冰凌冲击。”
“其三,”她的声音微微沉了下去,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
“燕北世子此番遇险,暴露河工弊政,非一日之寒。着令刑部、御史台,选派得力干员,组成巡河按察使团,即刻北上。一则彻查此次堤坝垮塌、救援不力之责,二则……厘清历年河工款项账目,有无贪渎克扣,中饱私囊!”
最后一句,斩钉截铁,带着凛冽的杀伐之气。
魏帝听着,半阖的眼皮下,浑浊的眼底深处,翻涌起惊涛骇浪!
这哪里是一个深宫少女的应对?
这分明是浸淫朝堂数十年的宰辅之才!
条理之清晰,手腕之老辣,眼光之毒辣,心思之缜密!救灾、寻人(或收尸)、问责、肃贪……环环相扣,滴水不漏!
尤其最后那“厘清账目”的杀招,直指要害,将一场天灾人祸,瞬间转化为整肃吏治、敲打燕北的绝佳契机!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这个曾经被他视为天真愚钝、只堪作为联姻棋子的女儿,体内蕴藏着怎样可怕的力量!
那力量,冰冷、精准、高效,如同最锋利的刀,一旦出鞘,便只问结果,不问过程!
震惊之余,一种更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魏帝衰老的脊背。
他看着元淳那张沉静无波、在烛光下显得过分年轻也过分冷静的脸庞,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平静寒潭……
那里,真的找不到一丝一毫对燕洵的担忧吗?
哪怕一丝?
“善。”
良久,魏帝才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他疲惫地挥挥手,对福全道。
“就……就按公主所言拟旨。即刻……八百里加急发出去。”
“遵旨。”
福全躬身领命,目光飞快地掠过角落里的元淳,那眼神深处,充满了敬畏。
元淳微微颔首,重新拿起那支朱笔,仿佛刚才那番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甚至可能决定一个庞大藩镇走向的裁决,不过是处理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庶务。
她翻开下一份奏折,是兵部关于边军冬衣补给迟滞的呈报。
蘸墨,落笔,朱砂御批再次流淌而出,沉稳如初。
魏帝靠在龙椅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的哨音。
他看着元淳沉静的侧影,看着她笔下那朱红如血的批注,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噬咬住他濒临枯竭的心智:这柄刀……太利了。
利得让他这个握刀的人,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蜡黄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福全慌忙上前,却被魏帝一把攥住了手腕!那枯瘦的手指如同铁钳,带着垂死之人最后的力气。
“去……”
魏帝喘着粗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福全,声音低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鸷。
“把……把太子叫来……立刻!还有……让暗卫……盯紧……盯紧燕北那边……任何……任何风吹草动……报朕!”
福全心头剧震,脸上却不敢有丝毫显露,只低声道:“老奴遵旨。”
他小心地扶魏帝靠好,匆匆退下。
御书房内,再次只剩下粗重的喘息、炭火的噼啪,以及那沙沙的、仿佛永不停歇的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
元淳的笔尖,在兵部奏报上流畅地移动着,朱红的字迹勾勒出解决方案。
然而,无人看见,在她低垂的眼帘下,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一丝冰冷到极致的、洞悉一切的了然寒光,一闪而逝。
父皇那骤然急促的喘息,那攥紧福全手腕的枯指,那压抑在咳嗽里的阴鸷低语……
如同最清晰的信号,穿透了帝王的帷幕。
怀疑的种子,终究还是落地了。
在她亲手将燕洵推向冰河深渊的那一刻,在她展露出足以令帝王忌惮的锋芒之时。
很好。
她笔锋不停,在奏折的空白处,落下最后一句朱批:“……着兵部严查督办,再有迟误,主事者革职问罪。速办。”
朱砂如血,力透纸背。
窗外,寒风裹挟着更大的雪片,呼啸着拍打窗棂,仿佛要将这座吞噬着无数野心与生命的宫阙彻底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