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前的雨水格外缠绵。祝瑾瑜蹲在藏书阁的角落擦拭书架,耳边是檐角滴答的雨声。三排书架之外,容徽正临窗习字,他握笔的姿势已比半年前稳了许多。
"啪嗒——"
一块松烟墨滚落到她脚边。抬头时,看见十岁的皇子站在光影交界处,素白的中衣外罩着靛青纱袍,像一株终于抽条的翠竹。
"嬷嬷说..."他声音很轻,"墨要垂直研磨。"
祝瑾瑜低头拾起墨块,用绢帕包好放在托盘上。按宫规,下等宫女不得与主子对话,只能这样回应。
"你识字的吧?"他突然问,"我看见你整理书册时,手指会在标题处停顿。"
祝瑾瑜呼吸一滞。过去半年,她确实借着打扫藏书阁的机会,将一些浅显的医书和游记混入他常读的书堆。但每次都会小心避开他的作息时间,没想到还是被察觉了。
"殿下明鉴,奴婢只认得几个粗字。"她将头埋得更低,露出后颈一块淡红的烫伤疤——那是上个月不小心被药炉蒸汽烫的。
他盯着那块疤看了会儿,突然转身回到书案前。宣纸摩擦声持续了半刻钟,接着是衣物窸窣声。等她再抬头时,案上多了张墨迹未干的字帖:
【淇水滺滺】
【桧楫松舟】
《卫风》里紧接《淇奥》的句子。字还带着孩童的稚气,但"滺"字的三点水旁特意晕染成波浪状,仿佛真能看到淇水汤汤。
祝瑾瑜收起字帖时,发现纸角压着颗琥珀色的糖——是西域进贡的龙眼蜜糖,据说能润肺止咳。
***
谷雨那日,祝瑾瑜在偏殿换纱窗时发现窗棂上系着根丝绳。绳上每隔三寸就打个结,共十二个,每个结里都缠着片干枯的竹叶。这是民间记日的土法,从她上次留下川贝丸那日算起,正好三个月。
绳结末尾系着片新鲜的竹叶,叶脉上用针戳出几个小孔。对着光看,是"咳已愈"三个字。
祝瑾瑜摩挲着竹叶上的孔洞,想起他第一次吹响竹哨时断断续续的调子。现在那支哨子应该已经被摩挲得发亮,就挂在他床头的锦囊里——她上个月去换床帐无意瞥见的。
"阿瑜姑娘。"掌事嬷嬷突然在门外唤她,"把这筐陈皮送去太医院。"
祝瑾瑜匆忙将竹叶藏进袖中。太医院院判正在训斥药童:"说了多少遍,四殿下的药方里决明子要炒过!"
竹叶在她掌心轻轻蜷曲。看来某些人已经发现,那个本该病弱的皇子,咳嗽竟莫名其妙地好了。
***
端午前日,祝瑾瑜在打扫祭坛时捡到个香囊。黛青底子上绣着歪歪扭扭的竹枝,针脚里还缠着几根发丝——约莫是熬夜刺绣时落下的。香囊里装着雄黄粉,本该驱邪避毒,却混着些不协调的甘甜味。
她悄悄挑出些粉末尝了尝,舌尖立刻发麻。是乌头粉,混在雄黄里根本尝不出来。
申时三刻,她照例去偏殿更换驱虫的香草。路过小厨房时,"失手"打翻了准备呈给四皇子的粽子。滚烫的苇叶散落一地,露出里面可疑的暗红色馅料。
"奴婢该死!"祝瑾瑜跪在地上慌乱收拾,趁机将香囊滑进灶膛。火舌一卷,那些精致的竹枝绣纹顿时化为灰烬。
当晚,她把自己关在药房,将雄黄、苍术和偷偷藏起的糯米重新配成香囊。丑时的更鼓响过时,终于绣好一支勉强能辨认的竹子——针脚比皇子绣的还要拙劣。
第二天清晨,这个丑陋的香囊出现在偏殿门环上。里面除了药材,还多了片竹叶,叶尖用针划出极细的一行小字:
【勿佩他人赠】
***
立秋那夜,祝瑾瑜被雷声惊醒。一道闪电劈开夜空时,她看见有人立在宫女居所的廊下。容徽浑身湿透地站在那里,怀中紧紧抱着什么。
"《千金要方》..."他把油布包裹的书册塞给她,声音被雷雨冲得破碎,"...夹竹桃那页..."
雨幕中,他的眼睛亮得骇人。祝瑾瑜这才注意到他右手掌心的血痕——像是为了保持清醒,硬生生用指甲掐出来的。
闪电再次照亮回廊。十一岁的皇子站在雨里,单薄的中衣贴在身上,脖颈处浮现出诡异的红斑。这一刻他不再是需要保护的孩童,而像只察觉到危险气息的幼狼。
"三皇兄的香囊..."他急促地喘息,"嬷嬷戴了...吐血..."
祝瑾瑜一把将他拉进屋内。油灯下,他锁骨处的红斑正在蔓延,正是乌头中毒的症状。但他神志清醒得不正常——看来是发现中毒后,自己翻医书找到了缓解之法。
"殿下服过什么?"
"绿豆...甘草..."
"还有呢?"
"你留在茶房的...竹叶..."
祝瑾瑜猛地愣住。那些偶尔出现在炭盆边的竹叶,她确实用淡竹叶水泡过,那是解毒的偏方。没想到他不仅发现了,还记得用法。
雷声轰鸣中,他们隔着一盏摇晃的灯对视。他眼中有某种东西正在成形,像冬雪下蛰伏了三季的竹根,终于要破土而出。
祝瑾瑜迅速垂下眼睛,取出早就备好的解毒丸:"殿下请用。"
他接过药丸却没有立即服用,而是轻声问:"为什么是竹哨?"
屋外暴雨如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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