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韦谙在云德殿外来回踱步,眉间愁云密布。
一刻钟前刚送走诊脉的御医,韦谙忽觉眼前霎时一亮——殿外回廊处,一身着暗纹银袍的男子正踌躇不前。
韦谙老腿翻腾,飞身上前,一把将其捉住:“大人总算来了!”
“……”
沈仑脸色发僵,半退一步,皮笑肉不笑地将手腕抬到二人眼前:
“内监,您这是在皇城内抓钦犯啊?要不我借您点人,您平日这么辛劳,再磕了碰了的,在下多不好意思。”
韦谙讪讪松手:“沈大人,您这是做什么,来了何必又在殿前徘徊不前。皇上想见您,又怕耽误您休息,这两天奴才可不好当。”
不待沈仑应答,韦谙直斩断退路:“沈大人,请进吧。”
沈仑无奈,拂袖而进,殿内空寂,仅有十余名宫人侍立。虽太医嘱咐病中不宜人多,但明里暗里,沈仑还是多增派了二倍内卫。
韦谙心情大好地站在殿外,还未过几炷香,只见沈仑已经施然出殿,脸上平和如初,不及他老人家开口,沈仑便抢先道:
“内监,皇上请您过去,微臣就不用相送了。”
韦谙略有迟疑,但也只得迈入殿门,一回头,沈仑半片衣角都不见了。
秋风穿廊而过,沈仑广袖当风,枝头花叶应声而落,坠入碧水池塘,悠悠荡荡。
方才在殿内,李守成与沈仑絮絮闲谈半晌,忽而眉梢带喜:“皇后有孕四月,朕竟不知何时告知爱卿才好。”
沈仑一听,先是一惊,有些怅然与欣喜:“那皇后现在如何,身子还好吗?”
李守成道请了几个太医专门照看皇后的胎,皇后现在仍能吃能睡。又怕遇见意外,便没有昭告天下。
“皇后福泽深重,定能诞下一个聪明健壮的好孩子。”
沈仑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语气有些低沉,却十分诚挚。
李守成点点头,正要再问什么时,沈仑却眉眼弯弯地打断了他,带着一丝的不可推却:
“陛下,臣有个请求。万望陛下应准。”
李守成一愣,见到沈仑这副恭谨而和蔼的模样,登时挺起身子:
“对了,我记爱卿前几日在奏章间夹了张条子,说要去南方过冬是吗?朕准了!立刻给你一副文牒,再给你派几个御医一起过去吧,好好休整修整。”
沈仑神色未变,依旧灿然和煦地点了点头:“陛下体察臣的为难,臣感动不已,臣本来还想是不是陛下看了以后故意迟迟不回呢。”
李守成额角冷汗陡然落下。
沈仑掩袖轻咳一声:“御医便不用了,只是还有件事,臣想知会您一声。”
“你说就是。”
一个柔和而坚决的声音在殿中回响,不留半点余音的遏然收束:
“臣此次下江南后,想在江南养老,并不打算回来了。”
-
沈仑拢袖回到宅邸时,天色已然暗淡许多。
院落四处静然,有一二束光亮照破窗纸溶入月色,屋内隐约响起了几声松甜的笑声。
“大人回来了。”
沈仑推门而入听多莲笑意盈盈地叫了一声,她身后的男人也应声而起,远远地也不行礼,只是立在门前,十分从容自若。
沈仑,慢吞吞地脱下外袍,多莲抱着袍子去了室内,沈仑轻咳一声向后一瞥——
“大人,在下叨扰了。”周谒眉锋锐利似剑,却因为和缓的烛光,带了一丝深邃温润。
沈仑收回视线落座主位,指尖轻叩案几,微携冷意的含刺问道:
“周少侠够有本事的,我这方小地都能找到,今夜来访难道是有公务在身?”
周谒对这略带讽刺的话自动忽略,一本正经道:“在下在宫中来往实在不便,一时无处可去,偶然发现此间宅邸是沈府,才过来叨扰。”
话音甫落,沈仑轻描淡写地戳穿了他:“是皇后给你找的姑娘不满意是吧。”
周谒瞬间哑然无语,顺手端起桌前茶杯在唇边掩饰了一下——极品的庐山云雾,茶汤透澈温润,一年才从皇宫里拿来些许,他就这么给喝了。
“刚去了趟宫中,陛下和我说皇后娘娘正给你物色女子。”沈仑眼尾轻佻,“娘娘素来热心,见着适龄子弟总要牵线搭桥,你也不要太有负担。”
周谒刚放下茶杯,一个略带感叹的声音从他身侧传来:“其实我倒发现你颇有女人缘。”
周谒笑道:“大人太能说笑了。”
沈仑敲了敲茶杯:“这云雾茶一年才得几两,多莲刚见你一次就给你沏了一壶。你这么大的魅力,皇后真是多虑了。”
周谒缓缓道:“在下倒颇希望能得大人青眼。”
沈仑依旧笑吟吟的,却没有正眼瞧他:“周少侠一直神勇无双,我就是拍马也赶不上了,我可一直对你青眼有加的。”
周谒叹了口气:“大人别开我玩笑了,在下确有一事,想请教大人”
正巧此时,多莲端着一杯云雾莲步微移,给沈仑递上了一杯,周谒骤然收声,不声不响地微移了下坐姿,多莲了然,福了一福,快步离开了。
沈仑慢挑地看了周谒一眼,周谒岔开话题:“大人家的姑娘也非寻常姑娘。”
沈仑慢条斯理地抬眼:“究竟何事?”
“正是关于此事的。”
沈仑闻言骤然一笑,带了一丝揶揄:“这我却不能帮助你分毫,你比我更招女孩子喜欢。”
“况且,多莲曾是先皇后的贴身侍女,我无权给她做主。”
沈仑依旧笑意不退,俄而略略做出为难的样子,随手拈了桌上果盒中放着的石榴,拆开一粒,也不吃,殷红的籽粒在他白皙而莹润的指尖流转,宛若一颗小巧的红宝石。
“或者说,是你爱上了谁,可又不好意思开口?”
周谒也未因此而羞恼,诚恳答道:
“在下确实是有一心中人。”
沈仑兴致缺缺,打了一个呵欠:“我怎么记得前些天某人还在翠微寺当着一老僧的面当众表白呢,难道是我长得像你意中人?或是你就是这见一个爱一个的性格?这可不招女孩子待见啊。”
周谒柔和一笑,眼底却浮动着一丝寒意,似乎陷入一道记忆的深渊:
“三年前,我全家被一人屠杀殆尽。醒来后,记忆尽消。后来,我每夜入梦都能见到此番场景,醒来头痛欲裂。”
“最可笑的是……”周谒忽然抬眸,眼底涌动着沈仑从未见过的暗潮,“我竟对他……情根深种。”
沈仑愣住,脸色刷然一变,手中的石榴籽瞬间被捏得汁水淋漓,润红了他的指尖:“他的模样你还记得吗?”
“也不记得了……”明明是灭门的惨案,他的语调和面容却带了不可置信的柔和与迷惘,“他浑身沾着血,手中提着一把长剑,就这么盯着我。”
“可他的脸,我却怎么也看不清。”
“你看清楚了,是他杀了你全家?”沈仑声音陡然嘶哑了起来,“……那你怎么会爱上他?”
几乎就在下一秒,一个笃定的声音回答道:“因为,他说过他爱我。”
沈仑瞳孔微缩,下意识嗤笑,尾音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什么?”
烛火摇曳间,周谒倏然正身端坐,目光如锁,牢牢扣住沈仑的双眼,一字一顿:
“他当时说他爱我。”
他记得,那个少年用力地挑起自己的下巴,眼神中矍烁着哀婉而动人的光芒,他的面容被地面的白霜和血映照得如珠如玉,脸上的一点干涸血液随着嘴唇的起伏变换着光泽,薄唇微启。
我爱你。
若不是他的手中提着一把浸血的长剑,脚下踩着十几人叠成的小坡,谁都不会把他与灭门的凶手联想在一起。
之后,他面容骤然一冷,与前一秒前简直判若两人,眼中的哀恸倏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周谒从未见过的冷意与漠然。
“……如果下次再见到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月色清辉凝亮,穿过数年隔着缠绵叠覆的记忆汹涌而来,湍湍不绝。
屋内不知什么时候没了声音,周谒微垂下头,周身一片岑寂孤清。
沈仑默然良久
“说不定是你对人家穷追猛打,人家着急了,杀了你全家。”
虽然话说得离谱,但沈仑的语气却是极为冷静和缓,面孔也一本正经,仿佛一切离奇的事到他嘴里都能讲得通了。
周谒失声哑笑:“只为如此,竟要杀了我全家?”
沈仑慵懒地支着下颌,唇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说笑而已。”
沈仑面上仍带着事不关己的浅笑,声线却陡然沉了下来,甚至带了一丝警告的意味:
“不过,他如何做是你和他的事情,我可从未杀过你的家人,遑论说喜欢过你。”
沈仑不动声色的抬起眼皮,冰凉刺骨地添了一句:
“你可别认错了人,要我发誓么?”
随后就伸手端起桌上的茶碗,递到唇边不紧不慢地喝了两口,埋在茶杯中的目光,却骤然犀利幽深。
“此事自然与您无关,今日是路过探访您宅邸,心神放松,便和您说了这些,唐突了您与姑娘了。”
沈仑闻言暗中冷笑一声,不再与他在言语中多纠缠。
“这倒无妨。”
室内响起了细微的衣料之声,见沈仑沉默不语地抖了抖下摆,似要送客。周谒亦十分识时务,起身行礼说道今日打扰。
男人手刚一触到门框之时,一个短暂沉挫后又毫无波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十日后,我要去姑苏过冬,你愿意随我一同而去吗?”
言罢,沈仑轻描淡写的加了一句:“我想,江南姑娘貌美心细,倒是配得上你,若是你能寻到一个可人的姑娘,皇后娘娘也不会这么上头地给你催婚了。”
此时门户微开,一缕清爽微风浅挂树梢,又携着些许宜人桂香徐徐入室,在二人之间徘徊良久。
还未等对方答话,沈仑出其不意地问道:
“你之前和谁学的武艺。”
周谒虽只在沈仑眼前实打实地打过一场,但招式却是稳准狠辣,一招一式样从未有过多余的小动作,从不拖泥带水,一旦下手,凌厉迅猛道他人无法料及,只能硬生生的抗下。
男人毫不避讳地轻巧吐出了几个字:
“离火楼。”
三字甫一出口,沈仑脸色微微凝滞,又恢复如初。
“怎么了吗?”周谒见沈仑颜色略有变化,疑惑问道。
沈仑凝望了他片刻,见他一副坦然的样子,淡淡回道:“没什么。”
离火楼,江北最出名的暗杀组织,人数精小,可听闻就在一月前的夜里,如猛火骤然收势,突然销声匿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