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挣扎着坐了起来,也不错眼儿地望着安拂夏,仿若救命之人恍惚间抓到一个稻草,死活也不肯放开一般,“我四哥哥,不是在牢狱之中吗。”
大门被缓缓关上,除却半夏在门外守着,其余的人都被她打发出去了。而内里安拂夏找了个尚算干净的椅子坐了下来,言道,“程珊华,你跟你四哥哥,不是亲生是不是。”
程珊华睫毛微颤,道,“这些事情你们不是也知道吗,程家的孩子是抱养的,来自许家。”
“不对。”安拂夏断然说出这两个字时,瞧见程珊华眼中挣扎的神色,冷冷地说,“程家的孩子不是抱养的,或者说,是有人以抚养的名义送到程家的,对于这个孩子的身份,还有那个双胞胎的身份,你们其实心知肚明。这些年来程家之所以对他如此重视,也并不是因为庄、许两家。这两家虽然富贵,亦是侯爵中的鼎盛之家,但是程家的身份也一样不差,且程家与婼太妃之间也是交情匪浅。所以,程家怎么可能轻而易举地接受程岳阳呢,还让他承担了嫡子的名分,若有一日,程岳阳承袭了程家的家业,这不是把整个程家拱手送人吗。”
程珊华默而不语。
安拂夏则接着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回想起这件事,总是觉得不大对劲,所以前些日子给家中回信,要求四妹妹去民间寻访,看能不能查到关于此事的蛛丝马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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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还在坐月子的时候,四妹妹给她回信说,走访了邻里邻外不少的人家,他们的口径都非常一致。几乎所有人都说,当年有一辆极为富贵的马车,车上有不少脏污划痕,就停在程家大门,且里面还有孩子的呼声。
邻里邻外皆有来往着亲眼所见,从那车中下来两个嬷嬷,那穿着打扮一看就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她们一人抱着一个孩子进了程家大门,后来出来的时候孩子都不见了。
也有年迈的打更人说,他巡街的时候见过一个老妇人鬼鬼祟祟地抱着个孩子从程家后门离开,他怕出什么事儿远远地跟上去,就见到那老妇人把孩子报到个简陋的屋宇之中,紧闭大门。他本想将事情上报,可牵涉豪门权贵,最终因怕惹事而没有上禀,他本来以为程家孩子丢了这么大的事儿,程家定然会去报案,可是没有。
他尝试着透过认识的人打听,人家都说程家没出这种事儿,内里风平浪静的,所以他一度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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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抱走孩子的老妇人,就是秦嬷嬷。”这三个字一吐口,安拂夏瞧见程珊华努力维持的平静开始慢慢破碎,“本宫去查过宫里的记录册子,秦嬷嬷原先就是宫里的人,祁阳长公主在外建府后,她便跟随祁阳长公主一同出了宫。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
“你说的没错。”被点破了之后程珊华终于开了口,“四哥哥确实不是许家的孩子,那个被抱养的也不是,他们是祁阳长公主的亲生子。那年我约莫四五岁,正在庭院中游玩时,大门忽然被侍从急匆匆地打开,随后便有两个抱着孩子的嬷嬷匆匆走进来。我认识他们的衣饰,是来自宫里的,出于好奇我便跟了上去。”
“那两个嬷嬷直接冲到母亲的房间中跪了下来,并从怀中拿出了祁阳长公主的令牌。她们说,只要程家愿意收养这两个孩子,父亲和哥哥们日后的前程就没有阻碍,长公主虽然在困顿之中,但有无数的人脉,也可以保证程家以后会过得比其他的侯爵之家,更加富贵。”
“母亲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答应了,等到父亲回来已经是深夜,二人在书房里谈了许久,后来,我就多了一个嫡出的哥哥。”念及那些过往,程珊华的泪忍不住从眼中流落,“家中所有人都知道他的来历,有人因他高贵的身世待他极好,有人因他是外来者不屑于与他交往,而我。”
“你喜欢他。”安拂夏打断了程珊华的叙述,言道,“你自小便喜欢这位异性哥哥,将他视作你的榜样你的爱人甚至等同于你的一切。程家要与我家结亲时,你原本是不同意的,可当你知道你的四哥哥在外竟然私藏外室的时候,你同意了,你希望与我打好关系,以此来更深一步地接近你的四哥哥。”
“不是这样的!”程珊华猛地抬头,她硬撑着站起身来,却发觉自己身体无力到根本站不直,便只能依靠着一旁的柱子,再开口说话时又带了几分狠,“我家四哥哥根本就没有养那个外室,真正喜欢这个外室的,是那位被我们送出去的双胞胎弟弟!”
安拂夏略带轻蔑地看着她,“你确定吗。他们生得一模一样,但从面儿上看根本瞧不出任何问题,有没有可能,他们经常换着来,当一个出入高门贵府时另一个就去寻欢作乐,或者回到那外室的府中,谁有空,就顶替谁做事。程岳阳我可是了解的,他最是桀骜不驯的了,侯门规矩繁重是众所周知的事情,真的能关住他?!”
程珊华苦笑,“我当然知道,因为我见过他身上的胎记。他们俩身上的胎记略有不同,一人是个小狮子,而一人则是三尾狐,虽都是大红之色印在腰背上的印,却很明显能瞧出来不一样。”
胎记?!安拂夏前世是程岳阳的妻子,本应是他最亲近的人,可她怎么没有见过这个胎记呢。她瞧着程珊华,见她撑不下去又坐回床榻之上,而那神情,也不像是在说谎。
不对。原本安拂夏认为,程珊华只是暗中喜欢这位名义上的哥哥,可她作为名义上的妹妹,居然知道自己的哥哥有胎记,难道,她见过。一个荒谬但却又接近真相的念头在她心中闪过。
程珊华轻笑,“看来你也想到了,这种事情,绝不能摆在阳光底下,可如今的我已经深陷于黑暗,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说着她长叹一声,“你找我说这些,是想要我为你做什么呢。”
坐上车架回珠镜台时,半夏瞧安拂夏的面色略带苍白,担忧着问道,“娘娘,您没事儿吧。”
“没事。”安拂夏言道,“只是脑中一直在回想程珊华方才跟我说的那些事情,有些不能平静。”若是柳絮在,以他素来喜欢听八卦秘闻的性格,定然要刨根问底,可是半夏则不同,她并不爱知晓这些腌臜事。
半夏握住安拂夏的手时,安拂夏也缓了过来,言道,“半夏,你去帮我办件事儿吧。”
入夏了,树上都能听到蝉鸣,一阵儿一阵儿地刺得耳朵疼。正在洗衣服的女子揉了揉耳朵,瞧一旁那满脸焦黄略黑,脸上如那细碎石子地一样密布着斑驳细的她,无奈地道,“一到这种最热的天气,就总是有这些蝉,怎么打都打不走。”
那女子搓了搓手中的衣服,再将其浸泡在冰冷的水里,笑着道,“悦雅姐姐若是觉着天儿太热,不如学颖儿我将这手泡在水里,至少可以解解天日里来的闷热。”
“你那手本就糟糕,我这手还白皙着呢,可不能学你。”
悦雅调侃的声音传来颖儿怔了怔,很快又恢复了笑容,“也是。我来府中的时候就是这般,手上已经全皱了还有点儿黑,与旁人的手不同。若不是勤劳手快,夫人还未必会收我呢。”
“你也不要这么贬低自己。”悦雅拿起手中已然洗好的衣物,道,“夫人就是看中你生得不大好且做事勤快才把你留下来的。”说着她神秘兮兮地蹲下来道,“前阵子有个婢女,就是因为被老爷赞了一句长得又美,就被夫人以偷盗的名义发落出去了,你这样正好,咱们这儿虽然严苛一些,但是夫人对下人给银钱时,还是很痛快的。”
“多谢悦雅姐姐提醒。”
“哎,我先回去了,你也快回来吧,这些衣服早日晾好,明日夫人要去宫中见贤妃娘娘,要穿的,咱们可不能耽搁了时辰。”
与悦雅点头之后,颖儿一回头便在那清澈的河水之中瞧见自己如今的容颜。这张脸如落败的秋叶般灿黄,密布的细纹从眼角到唇下狰狞可怖,曾经星亮的眼眸早已没有多少光彩,只剩沉晖。
半月前是如何出宫的,忽然闯入她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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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拂夏正色起来看着程珊华,道,“我要你去童府,潜伏在童夫人的身边,做我的内应。帮我查查,究竟是谁弄到了那冰浊寒花,我要知道,我的孩子究竟是如何死的。”
“你不怕把我放出去之后,我借机逃跑吗。”程珊华瞧着她,满心满眼的都是仇恨,“上回我也相信了你,结果呢。若是你敢把我放出去,那必定是找不到我的了。你还是走吧。”
程珊华转身想要回到床上时,安拂夏从怀中拿出个小白瓷瓶,言道,“如果我能让你恢复得于常人无异,只是没有那么美呢。”见程珊华脚步一顿,她再道,“这药吃下去,人便会陷入假死状态,三天后才会苏醒。苏醒之后你的面部会产生变化,疤痕也会消失,不过这药最多只能让你续命半年。你的四哥哥如今就在祁阳长公主府,被长公主藏的根本见不到。你若能走出去做我的手,办完事情后,我便放你自由,如何。”
“出去后若有要求助的地方,便想法子让人将信件递到钱司药手中,她会将消息递给本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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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药她吃下去后,面目就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走在街上小孩子看到她亦如看到鬼魅一般,根本不敢靠近。但出来的那日,她坐上安家的马车,在街头巷尾的拐角处看到如今仍安然无恙的四哥哥时,泪流满面。
她不后悔,这是场公平的交易。
进来童府已有半个多月了,她也寻到关于那事儿真相的些许蛛丝马迹,只是不能确定。昨日夜间童老夫人生了疾病,童夫人遍请京中名医均未有所好转,她只得写了名帖递进宫中,想请尚药局的医女、司药前来。她借着这机会买通了一起去的车夫,要求他将密封的信件递给钱司药。
随后钱司药来了府中,说老夫人是心悸之症,若想有痊愈的迹象,除了每日服用的药丸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去青岩寺还愿。青岩寺离长安十分近,但来回至少也要一日半。童夫人今日都在收拾东西,眼下,也差不多到了离去的时辰了。而童大人还在外办差,怎么也要深夜才能回来。
她能不能借此进入卧房或书房找到些许证据,就看今日了。
而另一头,给安拂夏送血燕的柳絮见她正在琢磨棋局,也想起她先前为程珊华所做之事,有些疑惑地说道,“娘娘,咱们为何要这般大手笔的将程珊华弄出宫去,原先她对您的帮忙,可是从未有过任何感激啊,而且咱们两家之间,还有深仇。”
安拂夏接过血燕羹尝了一口,“嗯,柳絮,你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都可比得上陛下身边的御厨了。”这些日子陛下总是源源不断地给她送些药膳,都是从御膳房做的,还不能不吃,导致她腰间都胖了不少。
抬眼见柳絮没得到回复似有不高兴,安拂夏无奈地答道,“童家是祁阳长公主的心腹,童府素来防备森严,若是让四妹妹寻人送进去,出了事儿一旦深查,难免不被人挖出身份痕迹。而程珊华就不同了,她与我本就有深仇,论谁都不会想到,我能这般大度,既保了她的命让她假死被挪出宫,又给了她新的身份让她日后可以恢复自由。”
柳絮明白了,“所以,就算日后她在童府中做了什么,查,也查不到娘娘头上。”
“现在就看,她到底有没有本事查出些东西来了。”若是无用的话,这个棋子还是尽早废了,否则被程岳阳所知,迟早对自己不利。
这么一想,安拂夏又叮嘱柳絮,“你去想法子给四妹妹递消息,让她着人好好盯着程珊华,可不能出了岔子。记住,咱们在童府的人,绝不能出手,以免引人注目。”
“奴婢马上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