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出曲水流觞之时,宋婕妤还回头吩咐依儿道,“眼下徐才人的尸体应该尚未来得及被挪出去,立即去寻赵司正来,将徐才人的尸体验一遍,看看有无错漏。这屋中也先封锁七日,待本宫与皇后娘娘商议,是否请法师坐阵超度亡灵。”
“娘娘放心,方才那些人把尸体挪出去时,奴婢已经让人去寻赵司正了,这里奴婢也会看好,绝不会有事。”
依儿跟她虽不久办事却是极稳当的,宋婕妤放下心来,与安拂夏一起坐上了去往平阳宫的车架。在车架内,宋婕妤与安拂夏说起昨夜她曾派人去盯着徐才人一事,她怀疑,幕后黑手无论是顾美人还是曲才人,都必定会有一个帮手,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徐才人。
“姐姐想的也未必是错的。”安拂夏思虑着说,“可能是这位幕后黑手见着皇后娘娘限令赵司正七日内查清,她坐不住了,便要求徐才人出来顶罪。”
宋婕妤脑子里马上浮现依儿告诉过她,那小太监亲眼见过徐才人从顾美人屋中哭着跑出来的模样,言,“难道是顾美人,昨日出了事,顾美人斥责了徐才人,大约也说了很多难听的话儿,亦或是威胁之类,徐才人为了保护谁,便拦下了这件事儿的一切。”
“从下药到寻人顶替,这个案子也算是闭环了,其实这件事到这里本就可以结了。”安拂夏道,“只不过里面疑点重重,我总觉得,还有许多内情。”转而她想起一个关键人物,或许可以帮着破局,便道,“宋姐姐,咱们先不要去平阳宫,先去掖庭局带上一个人。”
“谁?!”
她们见到程珊华的时候,她正在浆洗衣物,她们没让人通报,只悄然站在身后。虽是大热的天儿,但那手浸泡在冰冷的水中时间长了,变得肿胀疲软,细纹也磨没了,程珊华不知想到了什么,很是悲伤地将手从水盆中抬起来,嘤嘤哭泣着。
“拜见宋婕妤娘娘,拜见徽修容娘娘。”
原是掖庭局的一位嬷嬷,她看着不是很年老,只是细密的黑发中有些许白发,眼儿精明一些,整张脸略暗黄偏沉,说话的声儿却透着年轻气,“老身墨染,是这掖庭局的掌事嬷嬷,两位娘娘今日怎么有空来我们掖庭局,是有什么吩咐吗。”
“本宫想让这位姑娘,陪我们走一趟。”
程珊华因为安拂夏这句话猛地抬头,那眼中盛着明显的愤懑和怨恨,安拂夏恍若没看见,也不想与她计较,墨嬷嬷直接一巴掌扇过去把她打落在地,怒斥,“你这种罪奴,也配以这样的眼神看贵人,定是嫌命长了。”话还未落墨嬷嬷便换了一副堆满笑容的面容言道,“娘娘是为何要带走她,她一个罪奴手也坏了,做不了什么的。”
“本宫要带走谁做什么,也是你能问的。”宋婕妤的寒声当即让墨嬷嬷虚伪的笑容破碎,但她仍极力维持着神色,讨好着,“那娘娘便带她去吧,我去回禀一声杨内侍。”
程珊华不知道安拂夏要做什么,但她对她的仇恨,自程家倒下那时起已然到了高峰,所以一路之上她都保持着警惕。直到她见着那写着平阳宫的牌匾和偌大的宫殿,才猜出个一二。
皇后也不大明白安拂夏为何要着意带程珊华过来,她听完宋婕妤的汇报,瞧了那封信,道,“你们觉得,这案子到这里,是否结束了呢。”
其实查到这里也算结束了,徐才人畏罪自杀,她留下的遗书写的也十分详细,这证明他就算不是凶手也肯定是参与者,若是再深挖下去肯定会涉及更多的人,如今贪腐大案还未彻查结束,前朝不稳,圣上大抵不希望牵扯太深。
“臣妾想让娘娘,听听程珊华的说法。”
宋婕妤挑眉,“她能知道什么。”
“她曾经与封美人和顾美人都有玉佩之事的纠葛,封姐姐是个好性子过了也便过了,可是顾美人却不是。臣妾曾多次撞见程珊华与曲水流觞的人发生冲突,那日去寻曲才人时,程珊华正跪在正堂中央,看她当时的模样,应该已经跪了不少时候了。”
原来如此,宋婕妤明白了,这人既然跪了那么久,那么当日往来的人她定然有所印象,或许也是这个案件的知情者之一。
“你叫程珊华?”
程珊华抬眸看着皇后,低声应,“是的。”
皇后眼眸微动,言,“本宫知道你家中如今不是很好,但你家那位四公子,被人保下来了。”见着程珊华略不可置信地抬头,她接着道,“原因本宫不便告知于你,但你若能够将这件事分说清楚,本宫或可以去向陛下求情,给你一个做正常宫人的机会。”
掖庭这种没籍的罪奴,无论往日的身份再尊贵,进了宫也是无名无分中地位最卑微的,在掖庭无论任何人都可以欺凌他们,哪怕只是普通的宫女,因为她们身家清白没有罪过,瞧她们也是满眼的不屑,压迫的手段层出不穷。历年来大禹内有不少这样的人,最终都被折磨至死。
而这样的人,如果没有陛下谕旨,是不可能脱离罪奴身份的,所以她们永生永世,都只能受着这种非人的苦。
程珊华知道近日宫内发生了何事,她当日也确实看到了些关键之处,只是若然说出去,就等于为安拂夏找到了真正的凶手,她不想这么做,可她实在太想脱离眼下这种地狱般的生活了。
所以,她终于还是开了口。
“听闻,皇后娘娘的圣旨已经下到主殿去了,顾美人如今的神色还好吗。”冬儿将切好的水果递过去,笑着回曲才人的话儿,“奴婢方才经过主殿,里头这摔盆子砸碗呢,您说顾美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又被禁足了,居然还有兴致砸东西,奴婢还听平阳宫的小宫女说,皇后娘娘正想着,是否要将她降位为才人呢。对了娘娘,那小宫女还说,幻紗玉心的狐月海棠开花儿了,可美了,您刚解了禁足,要不要去瞧瞧看。”
狐月海棠最早为人所知,是在前楚朝的神话故事之中,传说大禹民间曾爆发过一场瘟疫,那瘟疫藏于上天下落的雨水之中,只要染上半分,都会在七日内莫名其妙的死去。死了的人身上会有一股诡异而浓厚的香气,周边之人只要吸入,也都必死无疑。
无论是民间的医者还是太医,遇到了均束手无策,大家统一认为,这是上天降下的天罚。
那时楚朝的帝王实行残酷吏制,法治极为严苛,官吏在文书中写错了字眼、百姓对上有所不满都会被关进牢狱中,无数的人因税收过高而破产不得不沦为地主的走狗,吃不饱穿不暖,孩子一个个死去或被变卖,诸如此类骇人耸听的事不停地发生,导致民不聊生。
所以百姓们认为,上天的这场天罚,是在诉说百姓们的冤屈和统治者的残暴,所谓的死亡,其实是一种解脱。楚帝想尽了办法要平了这场瘟疫,救治得了瘟疫的人,却只是白白耗损国力。
后来瘟疫突然间消失,再也没有人死去之时,祖帝横空出世,将楚朝的军队尽数斩灭,他带领着金吾卫入驻大明宫时,在幻紗玉心见到了正盛开的狐月海棠,据说还听见了凤凰啼鸣。
这被认为是上天认可他为帝的祥瑞之兆。
后来在祖帝的治理下,大禹海晏河清,百姓们夜不闭户,周边各国纷纷来朝叩拜,这祥瑞之兆便被百姓们广泛承认,许多人甚至在家中都供养着狐月海棠,以求家庭和顺,往后的生活幸福美满,亦或自己步步高升。
“陛下不是说,狐月海棠的所谓祥瑞之说,只是传闻,并不是真的吗。”
“陛下生来便是凤子龙孙,自然不相信这些神鬼传闻,但娘娘您这段时日少听圣言,又刚被禁足,正是需要这狐月海棠去去身上的晦气。而且奴婢听闻那狐月海棠很是好看,每每瞧过的人都难以忘怀,咱们去见见,也并无坏处啊。”
也对,这般想着曲才人便带着冬儿朝幻紗玉心而去。这是她首次来到这座被皇家成为大禹最美园区的地方,一走进那大门,便能瞧见上百个美妙绝伦的纱帐,高山流水、落梅山岳、云起云舒、莲花月海、百树成林皆栩栩如生,最妙的是那全蚕丝的纱帐,虽然只是简单的卷草纹,但在阳光的投射下,竟隐隐有霞光,在那被缝绣得活灵活现的景致之中,很是惹人眼球。
往里走便能嗅到海棠清香怡人的味道,低眸瞧去,普通的海棠花花瓣细密红润,那露珠欲滴不滴的样子透着诱人的灵气,而在这些正如美人伸展盛放的普通海棠的中央,围绕着一株不高不起眼也很小巧的花朵。
那花朵瓣心是狐尾,大红透色如血液一般,七瓣花每瓣皆是不同的色彩,如悬挂天上的彩虹之色,可每一种色彩又比彩虹之上的更淡雅,露珠滴落上去,竟能透出清新的香味儿,入体之后有股凉意,竟瞬间让她昏迷过去。
等她醒来,冬儿已经不在,睁眼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不自觉抱紧自己的身体,恐惧开始在心内蔓延。
“才人,咱们这么做要是被发现了,可是要诛九族的呀。”
“怕什么!”是自己的声音,她循声望过去,却仍然是什么都未曾瞧见,只听那人道,“只要将这些东西放入顾美人的主殿之中,再找个人给自己做替罪羊,这件事儿可就了了。”
“可是,若皇后娘娘并未察觉出您说的那些之中的关窍,直接将您发落了,那咱们所做的这一切,岂不是给她人做嫁衣吗。”
“未进宫前,我就听说皇后娘娘是个极聪慧的人,家中无论多复杂的事儿,她都能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也是陛下看上她做皇后的原因之一。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瞧不出来呢。你去看好娉婷,告诉她她家人在我手里,别耍花样。”
“可是才人,家中明明来信说,娉婷的家人已经死在那场洪水之中了,咱们这样骗她,来日若是被她发现了,她反水了怎么办。”
“一个婢女哪里知晓外边儿的消息,你少琢磨这些没用的。”
这不是当日,她与绵月的对话吗,这声音怎会与当日她二人说话时一般无二,不对,自己现在根本没有开口啊。
“才人,奴婢在司正司的眼线说,赵司正这几日为了破案纠结了不少人,娉婷和绵月受尽了酷刑,已经快顶不住了。”
“家中不是说,长公主已经同意了让徐家人出面顶吗,你透个风儿到主殿那边,就说娉婷和绵月说出了些对徐才人不利的话儿,还说是顾美人指使的她,赵司正正在整理这份口供,预备移交给皇后娘娘。”
“倘或顾美人去赵司正那边求证这件事儿呢?”
“赵司正一贯是宫里最崇尚大禹刑律的人,她可是先帝在时就受重视的,纵然她行事总是讨好宫妃,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从未出过岔子,这种人就是个老油条,谋害皇嗣是大事,顾美人要是能够从赵司正的口中问出关于证据的实话来,当日她也不至于百口莫辩了。你尽管去说,若成了这件事便了解了,若不成,咱们也没什么损失。记得,要找最可信的人,且不能透露我的身份。”
这是前两日她与冬儿的对话,无论是字眼还是声音,都十分地相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又是什么地方,难道有人在模仿这些行为,可到底是什么人,会知晓这么多呢。
“原来是你,害了我的命。”
阴森的冰冷之语从曲才人的身后响起,她心中那块积攒已久的恐惧巨石轰得炸开,颤着身子她往后看去,那人黑发白衣,满脸都是惨白,身子若皮包骨头,整个人身上都透着鬼气森森,这面容,是徐才人。
“不是我!不是我!”曲才人顿时大喊起来,“我没有让人杀了你,是你自己受不住要自杀,是顾美人给你施压,跟我没有任何关系!”说着她低头望去,那人身影之下没有影子,是一片空白。曲才人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口鼻,瞪大了双眼,“你到底是谁,你到底是谁!你不会是真人,你已经死了!”
“是你要谋害徽修容的孩子,我什么都没做,你为何要推到我的身上!”那人满声悲戚地控诉着,声声都是血泪,“是你传递了消息让顾美人逼着我让我去顶罪,她不想平白地受这冤屈,却非得要我的命!也是你,让长公主派人来寻我,让我按照这人所说来写遗嘱,如果不是你们,我根本就不会死!”
曲才人见着她朝前而来,双腿瘫软根本起不来,只能双手撑着地,一左一右地抬起又放下往后退,十分害怕地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只是按照长公主的命令,要夺了徽修容的孩子,我本来没想害你的,是长公主说,徐家已经被陛下盯上了,抄家就在这两日,她已经找人除去徐家的人,以绝后患,你自然也不能安然活在这宫廷之内。要报仇你去找她,不要找我啊!”
刷!
周边的黑暗顿时消失,曲才人回身望去,原来四周都铺满了黑色的纱帐,被拉下后她也瞧清了这地方,是平阳宫的正殿之内。而她前方的也根本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