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身时便觉着这天儿没有一点儿要亮的迹象,凉水拂面时,些许困意已然逃窜得无影踪,梅枝将东西收走,与柳絮一对眼儿,便打开门让其余几人进来服侍我梳妆穿衣。
“才人,平阳宫的咏绪姑姑来了,说皇后娘娘下了口谕,待会儿可能要下大雨,才人今日就不必去平阳宫请安了。”
是乞巧的声音,原来皇后住在平阳宫,她口中的咏绪姑姑,应该是皇后娘娘身边掌事的吧。
“我知道了,你好生将咏绪姑姑送回去。”
“诺。”
梅枝正要落钗子的手一顿,“才人,那咱们还梳妆吗。”本来要梳双髻的,但是安拂夏觉得双髻过于繁琐了,便让她梳单髻,可如今皇后娘娘下了口谕不必去了,在家中安拂夏一贯是披发微束而已。
“接着梳妆束发,待会儿咱们还是要去平阳宫。”
正给安拂夏选衣裳的乞巧愣了,“可是才人,皇后娘娘说您不必去啊。”
“那是皇后娘娘宽仁待下,但身为妃嫔的,这点礼数还是不能免的。”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雨声响起,推开门便能瞧见密麻的落雨直将地上都垫了一层水,好在这宫鞋够厚实,否则踩上去,只怕这水就直往脚里钻了。
安拂夏瞧见不远处的那车驾,跟来时一样,顿时蹙眉,“去寻人唤一副简单的轿子来,穿着雨披抬便可,这车驾过于富贵了,我以后不用,让人把它送回尚服局去。”
长月觉得不妥,道,“才人,这可是您入宫时皇后娘娘特意吩咐尚宫局的人做的,就这么送回去,会否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
“所有逾制之物我这儿都不用。”安拂夏正巧借着这件事儿,吩咐下去,“你们都给我记着,日后举凡是送到珠镜台的物什,只要是往我屋中送的,均不允许逾制,倘或被我发现有人多了手脚,别怪我把她发回掖庭。”
承安与长月交换了个眼神,只能无奈地同其余人一样应声,“诺。”
“乞巧、半夏和梅枝与我去平阳宫便可,承安与长月留守,等我回来。”
眼瞧那轿子缓缓而去,长月才叹道,“从前我也是跟贤妃娘娘的人,那儿可是十足十的富贵,如今换到了这儿,却跟上了过度小心谨慎的主子,真是倒霉。”
方才伺候时,明明那梳妆台上摆着圣上和皇后赏赐下来的金钗,安拂夏却一个都不敢戴,只敢用一旁放着的山茶粉宝石花钗,便连上戴的花冠也不过是紫蓝宝石串白玉珠子所做,看着光鲜亮丽,其实少了金银线的密织,价值可差了去了。
“姐姐不过是贪昔年贤妃娘娘给你的赏赐罢了,可若不是你办差了事儿惹娘娘不高兴,又怎会与妹妹我一同被发配到这儿来。”承安冷冷地笑着,“听说姐姐先前还是尚服局司饰,那这车驾就由姐姐想法子送回吧,见到老朋友,总是有许多知心话儿要说的。”
“你!”长月被她气得如鲠在喉,欲与她争辩之时,忽笑道,“在这宫里,主子如何穿衣打扮便代表着奴仆的地位高低,如今咱们这位才人这般处事,往后我们的身份地位比从前定差上不止一截儿。你从前还被圣上点过去了太极殿,都传是被破了身子的人,如今还不是如我一般伺候这样的主子,若非没名分没赏赐,怎会被贤妃娘娘发落到这儿来,论起来,我总比你好些!”
承安看着她拂袖离去,眼神明灭。
珠镜台离平阳宫有些距离,安拂夏随着轿子一路经过许多地方,大多都是有门儿的院子,举目只能瞧见那高山流水的一角,给她印象最深刻的,是幻紗玉心和取枚苑。
幻紗玉心以三条小溪为分界,周边种着各色海棠,还有些许绽放的梅花,迎风而过晾晒在这些花草之中的纱帐被吹起,卷草、宝相花、朵花对雁、波澜山河、百鸟绕花等奇景如有了活性一般,瞧得人眼都不想眨一下。纯色的纱帐被吹起时,稀疏的阳光倾斜而下,如湖水荡漾般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取枚苑便是满园儿的绽放的玫瑰,高傲尊贵,香气宜人,当轿子从石子路中而过,那股子香味儿将心中的烦忧尽数驱散。乞巧予安拂夏说,当今皇后娘娘喜欢玫瑰,这些玫瑰是陛下登基后特意命人栽种的,两天前才弄好,并给这地方取名唤作取枚苑。
过了取枚苑,便到了平阳宫,此时那雨已停了。
这是安拂夏平生第一次见到如此壮丽的寝宫,眼前是四根高大的柱子,上头盘桓的鸾凤目子星亮,好似活过来一般,瞧过去便觉得心中巨颤。这殿宇足占有半亩田地的长宽,光是‘平阳宫’这个黄花梨木牌匾,便已是富贵无极。
剪边之处均为金漆涂绘,隐约可见些许穿插其中的深紫色彩,屋脊之上均有龙首,霸气无比,望过去那屋面黑瓦更显深邃。
宫门前有数道台阶,她踏上阶梯不多时,后头突然有叫喊声,“安才人等等。”回头去瞧,那女子黑眸沉沉,眸似珍珠一般玲珑剔透,大红唇鲜艳似血勾人心魄。此人一笑起来,恰如盛放的朱槿,姿艳无比。
人已经很艳了,还着一身月白对襟短衫配檎丹齐胸裙,绣制极细的宝相花纹似朵朵花儿,雅梨黄披帛更是点睛之笔,将此人衬得越发娇俏了。
“妹妹怎么在这儿落雨时节还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刚入宫不多休息休息?”
乞巧到她耳畔提醒一声,她便盈盈下拜,“见过欣美人。”
“免了。”欣美人走近亲昵地拉上她的手,笑言,“还以为宫中不会有比我还美貌之人,今日算是见识了。妹妹初入宫不大认识人,若是往后得空可来我玉仙殿坐坐,我定然好好招待妹妹。”
“少害人了。”这冷声响起时,接话儿那人随声儿而到,她望过去,这人生得也是极好,若说欣美人似朱槿,那此人便似紫丁香,温柔清冷,长眉飞扬,虽丹凤眼含似水柔情,却似有若无地流露出生人勿进的感觉,“进了玉仙宫,好好的人身下都多出一滩血来,若是想保命,还是远远地避开吧。”
欣美人面色不改,“封心兰,当年的事陛下与皇后早早便有了决断,确与我无关,否则我与你不会一同入宫封为美人。如今有了新妹妹,我叫个朋友你也要诋毁,当真是存心与我过不去是不是。”
封美人冷哼,“我与你,早便是死敌了。”落下话便朝平阳宫内而去了。
欣美人懒得理她,只拉着安拂夏的手道,“咱们一起进去吧。”
入了内里,左右两个比翼双飞粤绣屏风很是显眼,纹绣的人必定用极了心思,才能把这鹣鲽情深绘制得栩栩如生,光芒从窗棂间闯入时,映照其上,丝线竟隐隐发亮,令安拂夏心中暗赞。
平阳宫端庄大气,整个殿宇内里都是紫檀木所造,顶梁梁纹有双龙与双凤环绕,古纹云朵、观音、佛像均在其中,看便是花了无数的心思,殿中随处可见的琉璃琥珀,最引人瞩目的,是那明瓦琉璃窗构筑的菱形云朵,当光渗进来时竟有七彩之色,很是好看。
殿中左右各有五个位子,前方便是安拂夏首次瞧见的凤椅,凤凰张开双翼威严自不言说,正首那双眼是硕大的白珠镶嵌而来,这比纸还透白的材质,安拂夏一眼便识得,那是羊脂玉所造,一颗价值千金。
“皇后娘娘还在梳妆,诸位请在此稍等。”
在凤椅前说话那人面儿上有不少细纹,神情却是极柔和的,福身时也十分规矩,她身穿的与乞巧梅枝她们一样的衣饰,翡翠色对襟半臂配同色圆领大襟衫,湛蓝交窬裙,尽是花卉纹,虽纹绣之感与妃嫔的宫装差了许多,但其中亦有些许银线密织,比乞巧和梅枝她们要好上不少。
唯一不同的便是此人单髻之上有海棠红宝石博鬓和金花钿头钗,而乞巧梅枝它们只能用银钗点缀珠玉的束发饰品,或许这便代表着更高的宫女品阶。
“无妨,咏绪姑姑尽去汇报皇后娘娘,妾身们在这儿多等一会儿便是。”
原来她便是清早来我宫中传谕旨的咏绪。
“拜见贤妃娘娘。”
安拂夏随着封美人跟欣美人,一同福拜坐在坐上的那名女子,她眉宇间点缀着蓝紫花钿,交织的色彩平添一股神秘,桃花眼柔情脉脉,高挺的鼻梁下,粉嫩玉润的唇如鲜美的糕点一般,轻启之时又如盛开的粉色水仙,“这位,便是新进宫的安才人了吧。”
说着她一拂手,其余二人一同起身坐定,唯安拂夏还在原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禀贤妃娘娘,妾身便是。”安拂夏嫌少见到能将俏丽与妖艳结合得恰到好处的女子,而这贤妃便是其中翘楚,她的容颜虽不算倾国倾城,但必定让人见之难忘。
这后宫的女人不仅多,也是各有千秋。
“不必多礼,坐吧。”话音落她瞧见封美人离自己隔一个身位坐着,欣美人虽是往右侧去却也如此,而安拂夏正准备坐到欣美人下首,便再度出声,“辛修容病了起不来身,宋婕妤还在紫宸殿门前跪着,各位妹妹就不必给她们留位子了。”
安拂夏本有些犹豫,按着宫规,就算高位嫔妃不来,这位子也是应该留的,但瞧封美人和欣美人当即应下,“诺。”后照做,她便也应下这般行事了。
看来贤妃在宫中的权势,并不只是覃嬷嬷所说只给皇后打下手一般,只怕在宫中日夜威严深重,甚至隐有超过皇后娘娘的趋势了。
“皇后娘娘驾到!”
太监尖锐的喊声响起,从那凤椅的鸾凤腾飞屏风后,便缓步行出一位女子来。湛蓝齐胸裙外是紫金丝线密织的立狮宝相花纹大袖衫,尊贵无比,繁琐的衣裙包裹,她的腰肢却十分柔软纤细,走动之间独有一股果香。
当她转过头来,安拂夏愣住了,这张脸,除了翘飞高扬的睫毛和挺拔白皙的鼻梁,其余五官都很是普通,可却凑成了一张无论是笑还是说话,都令人心动的模样。清冷、典雅、风韵十足,安拂夏觉得,若是见到,不仅男人难忘,只怕女人也会深深铭记。
她的妆容比在场的每一位都要清淡,甚至看不出来有丝毫上妆的痕迹,却更显自然灵气。
安拂夏年少时见过一次先皇后,也就是如今被赐封为圣德懿母皇太后的,陛下的嫡母,她的凤冠虽然贵气,凤凰也是活灵活现霸气十足,却未免过于沉重。可如今这位皇后娘娘的凤冠,却很是轻巧,更足有三头凤凰,每一头的眼都是用不同的琉璃宝石镶嵌,隐约有霞光流转其中。
定是新造的。
“妾身拜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起来吧。”
温柔到极致的声音,很是好听。
安拂夏与众姊妹一同刚坐下时,皇后言道,“哪位是新入宫的安才人?”,她便不得不再起身行到殿中央,盈盈下拜,“妾身珠镜台安才人,拜见皇后娘娘。”
“本宫只是问问,你不必行此大礼。”皇后轻笑,“回去坐吧。”安拂夏这才松一口气坐了回去。
贤妃言,“皇后娘娘,宋婕妤从昨夜已在太极殿门口跪了一夜了,今日清晨听得早朝的钟声响,她又跪到紫宸殿门口去了,那时雨那么大,咱们真的不管管吗。”
提起这事儿,皇后也长叹,“她的父亲涉嫌贪腐大案,如今她怀孕了,想为父亲求一线生机本宫也理解,可这样跪下去身子定是受不了。昨夜本宫已经派人去盯着了,劝了大半晌,可她实在不愿意回来,本宫也没办法。”
这话儿刚落地,便有侍女慌忙地跑进来,禀报道,“皇后娘娘,宋婕妤有流产的迹象,已被抬回蓬莱殿了。”
“备轿!本宫要即刻去蓬莱殿!”
“诺。”
皇后都动身了,其余人自然也得跟着去。路上安拂夏一直在想,在她誊抄的贪污的官员之中,并无吏部尚书之名,他怎会牵扯进贪腐大案,难道,是有官员吐口之后将吏部尚书拉下水?!
到蓬莱殿的时候,皇后打前阵,其余人都急匆匆地往屋内赶,便连安拂夏都无心思好好看看蓬莱殿的景致。一进卧房,便有股使人突生恶心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皇后在堂中停下,言道,“这血腥味太重了,心莲,你去将宋婕妤的贴身侍女兮儿唤来,本宫问问情况。”
“诺。”
兮儿出来的时候,浑身的衣物上都沾了不少血迹,甚至看不清衣物本身的模样。那张略俏丽的脸带着哭腔,见着皇后便跪下道,“皇后娘娘,救救我家婕妤,太医,太医说她严重伤身,大出血已是止不住,这样下去,不仅孩子保不住,就连她的命都保不住了!”
“怎么会变成这样?”皇后问道,“本宫明明派了医女过去跟着,也让侍女带了油伞和麻衣,嘱咐她们婕妤一时不起来,便一时都要派人在旁边看着,也嘱咐了尚药局派人轮换,为何,还会弄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