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拂夏。
原是靖伯姚府的二姑娘,生来锦衣玉食,尊荣华贵,但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被夺职没了爵位,家中财产尽数充公,我与姊妹们落到四妹妹曾经租卖的屋宅之中居住。
这是我第一次意识到,从商之人有多富贵。五进四起的院落,带占了足有三四亩田地那么大的花园儿,高山流水之上正立着个红木凉亭,远远地我瞧见那厚实的木桩中镌刻着的立狮虎纹,当真是威严富丽。
明明坐落在长庆街西巷的思然坊,左侧是千巧铺子,右侧是临湘阁,前后还有数个茶楼酒坊,可厚实的白墙黑瓦却将所有杂音都阻拦在了外头,静谧安然地连缓缓而过的车马声儿都听不见。
院落里共五个院儿,四妹妹给它们都起了个极好听的名字,蔷薇苑、漱玉阁、落梅斋、术心院和清雅居。
四妹妹选了落梅斋,那是她以往惯常住的地方,推开门便是满院儿的各色梅花,在这初春时节绽放正得适宜,一眼望去绝美明媚,还有淡淡的清香,舒人心脾。
三妹妹选了蔷薇苑,她也爱花,不过只喜欢蔷薇,尤其独爱紫色,那苑中建了满满一地的紫色蔷薇,十分雅致,与那绕着院子生长的野藤蔓很是相配。
父亲和母亲去了术心院,那里供奉着许多的佛祖还有观音,父亲说没了官位他也没了指望,往后就吃斋念佛,家里这些事儿都不管了,母亲与他住在一处,管着后宅的事情。
那位被父亲唤作巧月的姨娘,在圣旨下达的同一时刻便不知所踪,父亲后来遣人去寻过,也没有任何消息,就在我以为入宫前已打探不到此人的身份时,半夏回来了。
重生回来后,我对前世的贪腐大案仍不放心,想起一些细节,便给了半夏一笔银钱,让她去西北探查,对外就只说我托她南下去置办些许新鲜玩意儿。柳絮、半夏和梅枝这几个,只有柳絮和半夏是从小予我一起长大的,梅枝是四五岁时家中买回后配予我,所以我总是相信柳絮和半夏多一些,半夏比柳絮要大,办事儿也更靠谱。
半夏看起来很疲惫,但眼神却十分星亮,我将周围人都打发出去,问她,“如何,你查到什么了?!”
“姑娘,奴婢查到这次狄大人所查的贪污案,总数是十万两。”半夏饮了些水,缓了缓又道,“咱家老爷所谓的一千两贪污,其实不过是数年前南下认识了一位女子,那女子出身西北,家中欠债,老爷与她欢喜之时,她家人上门索债,老爷为了保她,这才与西北的悦钱赌坊签下了拆借的协议,协议之上是用靖伯侯府原先的屋宅作质押的,可不知为何狄大人在察访之时,没有查到这份协议,那悦钱赌坊的掌柜也不认了,加之老爷所领取的银子里有泰半都是军饷所用,这才一并被算作了贪污的人。”
“原来是这样。”我言,“那女子,是否就是那位姨娘?”
“姨娘?”半夏疑惑道,“什么姨娘?”
我这才想起半夏离家之时,那姨娘还未入门,便将她的事儿说了出来。半夏想了些许,摇头道,“奴婢没有见过那姨娘的面容,不能为小姐作保。不过奴婢查到了老爷与那女子相遇之地,是南衙乐馆的一个分支,乐馆的姑娘们还有不少人见过她,奴婢便花了不少银钱请她们为奴婢花了张画像。”
“回来要两三日的路,奴婢雇了车马和车夫,紧赶慢赶地,怕这画儿丢了或损坏了,便用了个匣子装着,姑娘你看。”说着她打开那匣子,里头只放了这一张画儿,我摊开时细细瞧这画中的模样,正是那被父亲称作巧月的姨娘。
“你所查之物,可有证据?”
半夏轻叹,“奴婢也只是听南衙乐馆和原先悦钱赌坊的工人说的,拼拼凑凑得到的,并没有证据。不过眼下家中都这样了,姑娘若是直接去问老爷,或许也能得到答案呢。”
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
这女子与我父亲相识,乃至入府,并不是因为想找个名分以安身,而是做了别人的探子亦或是棋子,入府之后将府中的事儿尽数告知背后的人,好让他们做准备。
程岳阳因是早早就与那背后之人牵扯甚深,他娶了我之后,先是用情感将我麻痹,在那一年多的时间里,背后之人做好了所有的事,只等着他将这案子上禀天听,便可将十万两的贪污全数安在我靖伯姚府的头上。
前世那五百两黄金,恐怕也是程岳阳安排那道士背后做的手脚,这笔点睛,不过是想让事情变得更真实可信。
但这想法若是对,还有两道疏漏,我父亲虽只是从六品的宗正丞,但他行事一贯小心谨慎,无论那女子是如何与他相识,当那群人把这一千两交予他时,难道他就没观察到这是军饷?!
还有,大姐夫作为西北经年的戍边大将,不可能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且前些日大姐在家中还对此事侃侃而谈,想必那时狄大人已查到了不少细节,既如此,她怎会不知道家中牵涉了这么大一桩案子,若是知道,为何不回来报信或是下手制止?
“半夏,你先回去休息吧。”我话刚落,一回头那丫头已经倒在桌上不省人事,看来真是累坏了,我长叹,往外喊道,“梅枝,半夏的住所紧挨着你,你把她带回去,让她在榻上睡。柳絮,同我去见父亲。”
“诺。”
我将半夏所查合盘拖出给父亲时,他的神色很沉,问道,“夏儿,你是什么时候,将证据交给陛下的。”
“女儿不能说。”我瞧着父亲鬓上的斑白,道,“但女儿能说的是,在女儿拿走誊抄那册子之时,并不知道父亲与程四公子那桩贪污大案有关系。女儿也曾想过,是否要交给陛下,想来想去,程家已然不保,焉知他们手里不会有更多证据,此时投诚,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父亲,眼下所有的事都尘埃落定了,你便告诉女儿这一切,待女儿入宫,定能查到是谁在害我们家。”
“不必查了。”父亲长叹,“为父知道是谁,也可以告诉你,但是夏儿,此人身份贵重,你若尚未在宫中站稳,得到陛下信任,一日不要与她撕破脸皮。”
见我郑重点头,父亲才将原委缓缓道来。
——
那已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彼时我与你母亲刚成婚,便有个男人寻上门来求庇护,你母亲本想搭一把手,却被我制止,第二日晨起京兆尹府接到报案,说有人倒在了长街之上。
原本只是不愿救人,却没想到此人竟然是先帝的亲妹妹,也就是如今陛下的姑姑,祁阳长公主的爱人。他本是受先帝密令,去西北巡察有人私招兵马,密谋不轨之事,却在归来的途中遭人所害。
祁阳长公主与他情谊甚笃,认为他不仅是因被人谋杀不敌而死,更是因敲遍了周遭民户,都无人肯施手而死,在她眼里,杀人者是主谋,其他人便是帮凶。她想为他守孝三年,先帝却不愿,转而将她许配给了当时的禁军统领伍承安。
伍承安原有的正妻因此降为妾室,二人婚后不睦,邻里皆能听到吵架打砸之声,后祁阳长公主砸人时失手,将伍承安的脑袋砸出了个洞。治是治好了,但从此不能行武,为了消减伍家的怒火,先帝许了伍承安一个承平大将军的虚职,令其二人和离,并将长公主禁足近十年。
三年前,先帝病重,不知为何想起了这位长公主,唤人将她解禁后放了出来。长公主出来后,人人都说她变了,从前的祁阳长公主高傲活泼,见人便笑,像个小太阳,喜欢武艺。
可如今的祁阳长公主冷漠淡然,不论见谁都没个好面孔,解禁后也不愿见君,只成日窝在家中看书。
而我与巧月相识,正是三年前。那日我在南下青州县衙办差,出来时已至深夜,还未带伞,周围的人不知为何都不在原地,便打算漏雨回府中,这时候,巧月打着伞走到了我身侧。
我们聊了一路,越聊越投契,她说她无处可去,我便让她跟着我。为父虽然官职卑微,但想要作个身份要乐妓并不难。我们在府中相处近一月,有了情感,在我就要回京的那日,她说她怀了我的孩子,并将家中欠债一事合盘说出。
我问她接了多少,她说不过一二百两,我便答应为她付这笔银钱。我寻人找到了债主,给了银钱后他让我签文书,我也签了。没过几日祁阳长公主的人亲自找上门来,说我接了柜坊一千两,我说我从未借过,她竟拿文书给我看。
我当即知道是有人仿冒了我的字迹,可那字实在是太像了,连我自己都很难分辨得出,所以也不知如何证实。与此同时,巧月被祁阳长公主抓住,她以巧月和她肚中孩子的性命相威胁,要求我再签一份文书,并拿走部分银钱。
无奈之下,我只能同意了。可没想到巧月的孩子还是没保住,回去的路上她因受惊过重而流产。
后来祁阳长公主也派人上门来要求我为她办些许事,我也做了,有许多事情是不能为人知的。
——
“夏儿,其实父亲这次被夺职,也不算冤。”我瞧父亲苦笑着说话,现下他此时的心境,定是十分难受的,“若我为祁阳长公主办的那些事,为陛下所知,只怕非得落得个杀头,眼下命能活下来,还能保住全家,已是万幸了。”
“是什么事?!”我追问下去,瞧见父亲惊恐的目光,“是什么事父亲,您一并说出来!”
父亲猛地摇头,“我不能说夏儿。祁阳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姑姑,自她解禁之后,陛下就对她礼遇有加,现在更是屡屡召她进宫,外界都传陛下很是信任她,你记住,入宫之后,千万不要于她有任何牵扯。”
我冷笑,“父亲,您觉得那名册上那么多人,几乎概括了半个朝堂,这么大的案子,圣上真会一无所知吗。若是如此,他怎会如此精准地挑中我,给我们靖伯姚府一个活下来的机会,要求我们投诚?”
“夏儿,你的意思是说,圣上早就在注意祁阳长公主了。”
“您别忘了,当今圣上是如何得到这个皇位的。”
“如今的陛下并不是先皇后的嫡出,如今的太后从前不过是个贵妃,可是陛下却能在朝堂争斗中一举斗倒太子和其余三王,在先帝重病之时,号令两衙禁军、金吾卫和洛阳驻军,一举攻破他们与两位大将军一同带来的二十万军队,就此被封为太子,独揽大权。”
我每说一句,父亲的神情就郑重一分,“难道这样的帝王,能是个简单的角色吗。祁阳长公主为何要贪污十万两镇军粮饷,昔年她爱人私查西北一事为何没有下文,有钱,有兵马,之后又要做什么呢。”
父亲的声儿都在颤抖,“夏儿,你是说,他们是在密谋造反?!”
“女儿只是猜测。但是,这个猜测我觉得是最合理的,且陛下新近登基,对朝堂的把握未必完全。”见父亲有所意动,我步步紧闭,“父亲,贪污案尚可留活口,可是陛下若知道,你参与了谋反,我们全家就真的没命了。”
“没有。”父亲缓缓闭眼,深吸口气稳住心神,道,“我没有参与谋反,只是帮祁阳长公主做了些小事。”说着他走到书柜一侧,将一本册子递过来,在我想要接过之时,他却又犹豫了,“夏儿,若是祁阳长公主赢了,咱们家,也一样是死。”
“程岳阳与我们家已是死敌,昨日堂上那出定有他的手笔,而他既然牵涉贪污案,就必定跟祁阳长公主牵扯甚深。如此一来,无论他们是否赢,我们家这条命都保不了。”
我话音落,父亲不再紧抓那册子,我立即夺过来,言,“还不如将册子交予能做主的人,搏上一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