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我还从未见过这样豪华的车驾呢。”
柳絮的声音响起时,我亦在打量这车驾的陈设。黄花梨木上镌刻着雀鸟花纹,玉制小塔上放着茶盏,我所坐之处是长足七八尺的榻,摸上去那羽绒细密顺滑舒适不已,定是顶好的材质。
整个车马就这一张榻,旁边却备足了厚厚的绒被和那金丝银线密织的粟玉枕。好香,我顺着香味儿摸过去,手竟不自觉靠在了那车驾板子上,才惊觉这黄花梨木之外,还铺着厚绒,里面似乎放了香花残碎,味道清新怡人,坐久了便让我舒心不少。
“柳絮。”我沉声唤道,“整个长安,什么样的富贵之家,可以享受这车马呢。”以我两世为人,竟从未见过。
柳絮也懵了,思虑半晌才答道,“咱家老爷不过是个六品的宗正丞,便是有伯爵之位,相比其余的世家只怕也是难以够上。或许,是哪个与天潢贵胄有关的世家,如此富贵吧。”
天潢贵胄?
我脑中灵光一闪,忽记起前世那时我缠绵病榻只凭着一口气吊着自己这条命,听闻程岳阳有一本册子放在书屋之中,那册子他随身携带,从不让人碰。我在想,如他这般的人,绝不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有可能他会将些许隐秘之事记下来,等有一日能够自保。
于是我便趁着那日程岳阳不在宅中,夜黑风高之时,躲藏在书屋柜子中,待下人都黑灯离去,便想走出去寻册子。可刚预备推开柜门,就听到两位男子的低声言语。
“主上,地舆图不在此处,会不会,是被程岳阳那厮放到身侧了。”
“他身边早有朕的人,为他每日洗衣宽带收拾床榻,倘或真有放到身侧一事,这东西,早便落到朕手里了。”
震惊之余我只得收回那推门的手,听这两人继续说。
“程四公子通敌卖国,主上为何要将他留在朝中,还加以重用?”
“如果不是阿姊为他求情,他的人头早就落地了。对了,朕让你去查他的夫人,来回人是怎么说的。”
“都说程夫人自失去亲人后便一病不起,每日即便是起身都要数个奴仆一同服侍,如今已是个废人了。不过,臣的线人与她的婢女略略相熟,好似程夫人从未放弃寻找证据。”
话到此处声儿忽然越来越远,还有这两人离去的脚步声。待有过了约莫半刻,确定没了声音我才进了书屋,只是无论如何翻找,始终都寻不到这册子,便拂袖离开了。
往日的情形一晃而过,待我清醒时,原先在动的车马也停了下来。我撩起帘子看去,这窄巷无人走过,眼前只一道半开的后门,那车夫落马来到我的帘下,言道,“姑娘进去便可,我家主人已经恭候多时了。”
鼎盛茶楼是里外里三起院落,最外边的阁楼只三层,往日我只去那阁楼之上品茶,然今日从后院儿后门进才知晓,原来这里头的样式、长廊与花园的摆设,竟足足有我家的一倍还大。
能开得起这茶楼的人,定不是泛泛之辈。
那车夫除却本来的身份,亦是这茶楼的管家,他领着我们穿过两道长廊,直达一座院子门前。我抬头望去,那牌匾之上没写名字,更添一股神秘。
“姑娘请。”柳絮本要随我踏进去,却被车夫拦住了,“我家主人只想见姑娘一个,您不能进。”
我向柳絮点头,示意无妨让她待在原地。行进院内,只两个竹椅一张竹桌,后头小木屋内传出阵阵清香,从远处望,里面也只是简单的寻常人家的衣橱和床榻,与世家内的大相径庭。竹桌之上正烹着茶,甜苦的味道沁入鼻尖,身心顿时舒畅了许多。
“二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是那日在袁家姊妹见到的平伯府二公子。他今日穿的还是当日的模样,只是腰间多了个金枝玉牌,看着甚是高贵。我看他步步向我行来,一举一动之间尽显高傲贵气,面容神情上,较之当日更添一股冷冽。
我微微俯身以示见礼,坐到他对面,问,“二公子,今日为何要见我。”
“二小姐自前些日醒来后,先是去寻那霜姑娘,令她在花魁大会上露脸吸引那些纨绔子弟注意,后她险些被玷污,程岳阳与我那三弟在大街之上动手,因此失了前程;后又在家中示弱,以断了和程岳阳的姻缘。”他将亲手斟的茶水递到我面前,言,“我实在很好奇,程岳阳究竟是何处得罪了你,以至于你要陷他于如此险境。”
我轻笑,“二公子说笑了。街头巷尾都知,程岳阳是因将你家三弟打得半生不死,又因无妻而有外室,这才被圣上断了仕途,于我有何相干。”
“可是你又让程珊华去给霜姑娘脸色看,闹了那么大一场,霜姑娘认清了现实,直接就将程家卖了。以如今你那姐夫和大理寺卿手中的证据,贪污军饷这个罪名依然坐实,足以让整个程家万劫不复了。”见我不语,他又道,“安小姐,我真的很好奇,你跟程家之间到底有何冤仇,要这般陷程家于死地。”
我仍是十分镇定,“二公子是从谁那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竟将所有事儿都扣在我头上。”
他对我的反应似乎有所预料,但并不满意,“姑娘若是不愿意说,我也不逼你。不过那些证据当中,靖伯姚府也有参与。我原本是想与姑娘谈一场交易,若是姑娘办成了,那么我也可向陛下求情,保下姑娘家人的一条命,倘或不愿,那我自己去查也是一样的。”
前世的那场血泊顿时如走马观花一样入了我的脑海,愤怒、惊诧差点儿让我失了理智,“不可能!我父一辈子谨小慎微,也没什么高材实学,先帝看中他让他做宗正丞,也不过是我们靖伯姚府上一辈与皇家的些许渊源,得了先帝的信任。我父亲一直都很记挂这份信任,绝不可能去做,贪污军饷这种危害社稷之事。更何况,他一个小小的宗正丞,要这么多银钱又有何用。”
“信与不信,姑娘自行决断,明日午时我会让人等在靖伯姚府的角门后,倘或姑娘想要于我谈这笔交易,那么便收下我让人递过去的信,只要做成了,我便可无条件地答应姑娘一个要求。”
“等等。”我唤住要走的他,努力地压制心中的颤抖和惊惧,言,“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送我回去的还是那人的车马,同一个车夫,可我摸着那昂贵的床榻木材,却十分忐忑不安。他说的话一直回荡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无法分辨是真是假,最让我觉得心焦的,是他的身份。
这个声音,就是前世谈话的那二人的声音之一。以他们当时说话的内容来判断,其中一人是当今陛下,另一人,则是他的随从,可其说话的口气却不似一般的随从。
前世,平伯府二公子颇得陛下重用,若是他,倒也说得过去。可若不是,那今日所见之人所提的要求,岂不是代表着来日,家里人的生或死。
“小姐,你怎么了。”
一抬眼瞧见柳絮紧张的神色,想必我现在的脸色一定很不好。勉力笑着摆手,我言道,“无事,到家了吗。”
夜深人静之时,我坐在梳妆台前,仍在细想他当时所说之语。原想晚饭时对父亲旁敲侧击,但母亲和姊妹们都在,且今日四妹妹赚了许多,三妹妹又得了新的话本,正是开心的时刻,便不提这些事儿。
但明日已近在咫尺,若是不应允,只怕后患无穷。
午时时分,我将下人全数遣散,自个儿带着柳絮将角门半开,等着来人。半盏茶的功夫便有人急匆匆地跑来,待他到了近前我才瞧清面目,还是那位车夫。他见着我也不施礼,只径直而来将一折纸交到我的手中,言,“我家主上吩咐我,若是姑娘愿意做,那么明日午时我会来收东西。”
说完他便欲走,我让柳絮拦住他,问,“你回去问问你家主人,明日午时,可否在鼎盛茶楼再见一面,既是交易我总该知道些许内情,这样不明不白的又涉及家人安危,我总是不放心。”
见他十分犹豫我再道,“你家主人身份尊贵,却辗转求助于我一个小女子,这说明这件事对他而言亦非常重要。你告诉他,倘或他愿意见我便将东西亲自交给他,倘或他不愿意,那么这东西就算烂在我肚子里,也不会让它重见天日。”
那车夫愣了愣,似是从未想过这小女子态度如此坚决蛮横,言,“好,我会向上禀告。”落了话儿便匆匆离去了。
而我则小心翼翼地将角门关好,快着步子回到屋内将那折纸打开,只见里头写着‘将安闵怀手书的名册呈上。’
名册?!
父亲闲暇时是喜欢临摹,但都是当家名迹或是古时妙笔能手留下的古迹,书画字帖之类,并未见过什么名册。细细想着,忽而有个画面窜入我的脑海,那是前年未及笄,我十二岁的时候,将自己亲手做的荷花糕送到父亲书屋,正巧见他摊着本书册在上面写些什么。
可见到我父亲却慌忙将册子合上了,我还记得,那书册的名字是,三国录。我还以为,父亲是一时兴起看起了三妹妹在外买的那些闲杂本子,做些提笔,从未想过这是父亲自建的书册。
难道,他要的是这本。
今日风和日丽,人站在外头只感觉阵阵凉风袭来,烈日的照射下,倒不觉多少寒冷,只驱散了周边的阵阵烫暖之意。
“这天气真是一时一变,昨日个儿还是寒如冬季,今日个儿就有入夏的感觉了,整得我大清早的被热醒,赶紧让秋儿春儿去换了被褥,否则这整日怕是不用睡了。”
安拂湉边吃饭边吐槽,满脸不虞的模样,直将我逗笑了,“三妹妹这哪儿是对天气不满,只怕是对自己身上这衣服还有那陈年的被褥不满吧。”
这一提安拂歆想起来了,“二姐姐说的是,去年的被褥有的丝线也坏了,如今咱们所穿的衣物,那布料早也不是京中时兴的了。今日我看大姐也不看账册了,母亲也不必入宫陪太妃娘娘,不如这么着,咱们一同去趟千巧铺子,你们若看上了什么,由我做主,以比成本价高一点儿的价格给你们拿下,如何?!”
三妹妹本就喜欢逛集市,一听能出去,那自然是满嘴的乐意。
大姐姐也点了头,“甚好,我早起有些想呕吐,去寻了大夫,大夫说是怀孕了,我已经修书一封让人去通知你姐夫了,估摸着这两日就要回去,也带点长安时兴的东西,好叫这次没白回来。”
“大姐姐,你怀孕啦!”四妹妹更是喜笑颜开,“这可是喜事,那便不用抬价了,我同叶家姊妹说一声,以成本价拿走,剩下的我这个做掌柜的去补。”
父亲言,“怎能让你这个做妹妹的大出血,寻常的就行了,传出去未免人家说我们不合规矩礼制。”
可几位姊妹面面相觑,对他这番言论都不是很赞同,母亲也是满面喜色,道,“无妨,四丫头有分寸的。再说怀孕这样大的喜事,要我说你也别盯着姊妹间如何庆祝了,趁着今日沐休,跟我到怀安寺还个愿,以保我们大丫头能一举得男。”
说着眼看这早饭吃得差不多了,母亲赶忙将虽然不太情愿但仍是直接放下碗筷的父亲拉走。
二老一离开,我们几个更是肆无忌惮了,欢笑着便赶忙换了衣服出门子去。
大姐姐的车架直接冲着东市那家南北铺子去了,那日在袁府她见着袁湘琴面儿上那花钿就很是喜欢,想着就要回去了,非得打扮得好看点儿,我着意提醒她,在那南北铺子旁有家叫欢喜的点心铺子,里面的女师傅做点心是一绝,满长安都盛名的,西北绝吃不到,不若带些回去给姐夫他们。
大姐姐欣然应允。
三妹妹和四妹妹则结伴同行,她俩,一个是去铺子大买特买的,一个是去看铺子的,瞧这架势,不到天黑是不会回来了。
而我则表面说要去西市看戏班子唱戏,实则在巷尾偷偷来到出门前自己留的角门,偷偷地转了回来。
现下家中能做主的都离去了,那些仆役们也都懈怠,没多少人守着,只要避开,就能轻而易举地来到父亲的书屋。
十二岁那年我瞧见那册子后,并未见着父亲把册子放在何处,不过依照父亲的惯性,大抵会放在自己随手可见但又不能为人直接瞧见的地方。我搜了书桌的柜子,一旁的橱柜都没有,那书案之上除了文房四宝,也没有多余的东西。
没有搜的又能一眼瞧见的,只剩这放着不少画轴的青花瓷缸了,难道会在这里面吗。可我来去看了两三回,却依旧没有瞧见册子的踪迹。正当我以为自己是否想错了的时候,忽而瞧见一个画轴之上,似有空心之态。
我赶紧将那画轴拿出来,轻轻打开,里面果然放有一个书册。我赶忙将画轴卷好放回原地,确认与之前的状态一般无二后,拿着书册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