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慕云励高速旋转的巨星轨道上滑过两年。
八卦杂志的边角料如同浮尘,很少能真正落在他这座精心维护的“完美丰碑”上。
直到这天,在一场顶级时尚晚宴的化妆间后台,他无意间听到两个小艺人压低声音的议论。
“……真的假的?艾宏笛离婚了?这才多久?”
“千真万确!我表姐在德国乐团,内部消息!说是性格不合,聚少离多……不过也有人说,是那位苏珊受不了艾宏笛那工作狂加洁癖的性子……”
“啧啧,天才的世界果然难懂。不过艾宏笛那样子,看着就冷冰冰的,跟他过日子想想都窒息……”
“艾宏笛离婚了。”
这五个字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在慕云励的心上。
他正对着镜子整理领结的手瞬间僵住,镜子里那张被顶级化妆师修饰得无懈可击的脸,血色迅速褪去,只剩下一种震惊过后的苍白。
离婚了?那个曾被他视为“完美画卷”、在柏林清晨的酒店大堂里甜蜜依偎着艾宏笛的女孩……离开了?那个艾宏笛亲口告知要订婚、要与之共度一生的人……走了?
震惊过后,一股尖锐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心痛瞬间攫住了他。
艾宏笛……他现在怎么样?那个高傲、自我、习惯了掌控一切的天才,面对婚姻的破裂,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是否也像自己当年一样,在无人的深夜里被巨大的空洞吞噬?
还是会用他那近乎冷酷的理智,将这一切轻描淡写地定义为“不合适”?
慕云励发现自己竟然在担心。
两年刻意筑起的冰墙,在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从未真正冷却的余烬。
当晚,回到那座豪华却冰冷的顶层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璀璨星河,却照不进他心底一丝暖意。
他拒绝了所有邀约,独自坐在影音室巨大的环绕音响前。手指悬在控制面板上,微微颤抖。
两年了。
他刻意屏蔽了关于艾宏笛的一切消息,不敢听他的演奏会通告,不敢看他的任何访谈,更不敢……听他的琴声。
那琴声曾是慰藉,是灯塔,后来却成了剜心的刀。
只要听到一丝与艾宏笛有关的风声,那被冰封的、刻骨铭心的痛楚便会破冰而出,将他淹没。
但今晚,鬼使神差地,他在音乐平台的搜索框里,缓缓输入了那个名字:艾宏笛。
最新发布的专辑——《时间的褶皱》。
封面是艾宏笛一个模糊的侧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流动的城市光影,他的身影融入其中,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静的孤独感。
慕云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踏入一片充满荆棘的禁地,按下了播放键。
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如同冰冷的月光倾泻在寂静的湖面。是巴赫的《d小调第二无伴奏小提琴组曲》中的《恰空舞曲》。
艾宏笛的琴技已臻化境,比两年前更加精纯、更加磅礴。
琴弓仿佛成了他肢体的延伸,每一个运弓(bow stroke)都精准而富有变化,揉弦(vibrato)的幅度和速度控制得炉火纯青,时而如泣如诉,时而深沉内敛,将巴赫这部结构宏大、情感深邃的复调杰作演绎得淋漓尽致。
高音区清越如凤鸣九天,低音区沉郁如大地脉动,复杂的双音(double stops)与和弦(chords)在他指下清晰饱满,毫无粘连,展现出惊人的指板掌控力(fingerboard mastery)和运弓压力(bow pressure)的微妙平衡。
慕云励闭上眼,沉入这熟悉的、却又久违的琴声里。他像个饥渴的旅人,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个音符。
时而为那精妙绝伦的帕格尼尼式跳弓(spiccato)段落而心生赞叹,时而又为那如泣如诉的慢板(adagio)段落而鼻尖发酸。艾宏笛的琴声里,情感的表达更加充沛而复杂了。
那是一种经历过世事淬炼后的沉静,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的痛楚。
这痛楚不再是少年时对技巧的执着,而是属于成年人的、带着生活褶皱的沉重。
专辑一首首播放下去。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艾宏笛将第一乐章那如歌的旋律(cantabile melody)演绎得无比深情,华彩乐段(cadenza)的处理更是充满了个人的即兴灵感,技巧炫目却服务于音乐本身。西贝柳斯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他将北欧的苍凉辽阔与内在的激情风暴结合得天衣无缝,尤其是第三乐章那令人窒息的快速音群(passagework),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慕云励完全沉浸在这音乐的海洋里,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心碎,只剩下一个纯粹的音乐灵魂,与另一个音乐灵魂隔着时空,进行着无声的、深刻的对话。这是知音般的沉醉,是灵魂深处的共鸣。
直到专辑播放到一首相对冷门、却极具实验性的现代作品——利盖蒂的《小提琴独奏奏鸣曲》。这首曲子结构复杂,充满不和谐音程(dissonant intervals)和独特的节奏型(rhythmic patterns),对演奏者的技巧和音乐理解力都是极大的挑战。
慕云励记得这首曲子。就在他们关系最融洽、无话不谈的那段时光里,他曾和艾宏笛激烈地讨论过它。
艾宏笛当时痴迷于挑战这首高难度作品,但对其第二乐章中一段极其晦涩、充满复杂微分音(microtones)和点描式(pointillistic)音响的段落处理感到棘手。
他坚持要严格按照乐谱上近乎不可能实现的节奏和音高演奏,认为这是对作曲家意图的绝对尊重。
当时慕云励听完他的练习片段,皱着眉说:“这段听起来像一堆散落的齿轮在互相打架,太机械了,完全失去了音乐感。为什么不试着稍微‘模糊’一点节奏边界,用一点 rubato(弹性速度),把重点放在营造那种神秘、不安的整体氛围上?精确很重要,但音乐的灵魂是表达,不是复刻机器。”
艾宏笛当时嗤之以鼻,眼神里满是不屑:“模糊?Rubato?这是对现代音乐精确性的亵渎!利盖蒂的每一个音符,每一个节奏标记,都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数学与音响实验!随意改动,就破坏了它的结构美感!你不懂古典乐的严谨!” 两人为此还小小争执了一番,最终不欢而散。
此刻,当《时间的褶皱》专辑中这首利盖蒂奏鸣曲流淌出来,慕云励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凝神细听那曾经引发争执的第二乐章。
当那段充满挑战的段落到来时——
慕云励猛地睁大了眼睛!
琴声没有像记忆中那样冰冷、机械、如同精密仪器般一丝不苟地复刻乐谱!艾宏笛的演奏……变了!
他确实精准地把握了那些复杂的微分音高和核心节奏骨架,但在那些极其细碎的、点描式的音符连接处,他巧妙地运用了极其细腻、几乎难以察觉的 rubato!他让某些音符微微延长,某些则稍显急促,如同呼吸般自然起伏。
更重要的是,他调整了运弓的压力(bow pressure)和接触点(contact point),让原本可能显得刺耳、分离的音符,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如同薄雾笼罩般的粘连感和空间感(spatial effect)。他不再执着于展示每一个音符的“精确坐标”,而是将重心放在了营造利盖蒂所追求的、那种神秘、幽暗、充满不确定性的整体音响氛围上!
这正是慕云励当年提出的建议!
慕云励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腔。他猛地按下暂停键,将进度条拖回那段落,又仔细听了一遍。确认无误!再听一遍!还是如此!
他反复地听,一遍又一遍,像一个在沙漠中发现绿洲的旅人,贪婪地确认着眼前景象的真实性。每一次确认,都带来更强烈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又滚烫的悸动。
艾宏笛……那个曾经将古典乐严谨性奉为圭臬、对他流行音乐出身提出的建议嗤之以鼻的艾宏笛……竟然采纳了他的建议!
并且,不是生硬地照搬,而是融入了自己深刻的理解,演奏得如此自然、如此富有音乐性!
五味杂陈的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慕云励。
震惊、难以置信、一丝隐秘的欣喜、更深的困惑、还有……迟来的、巨大的心痛。
艾宏笛是什么时候改变想法的?是在他们关系融洽时,还是……在分开之后?他是在离婚的阴影下重新审视音乐,还是……因为曾经有一个人,用那样直接甚至“外行”的方式,点破了他可能陷入的某种“匠气”的桎梏?
这个发现,比得知艾宏笛离婚更让他心潮澎湃。这像是一个来自遥远星系的微弱信号,证明着那段被冰封的岁月并非全无意义,证明着那个高傲的灵魂,曾为他有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动摇和改变。
巨大的冲动驱使着慕云励。
他冲到书房,从抽屉深处翻出那本他珍藏的、空白的五线谱本——那是艾宏笛很久以前随手送他的,扉页上还有艾宏笛当时用铅笔写下的、一串冷门的和弦进行公式。
他颤抖着手,拿起一支笔。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关于离婚的关切,关于琴声的震撼,关于那个被采纳的建议带来的悸动……最终,他一个字也没有写。
他只是在那张空白的五线谱上,极其缓慢地、郑重其事地画下了一个音符——一个孤零零的、没有任何其他标记的中央C。
然后,他将这张只画了一个音符的空白乐谱,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没有任何署名的纯白信封里。他叫来最信任的私人助理,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沙哑:
“用最快的国际快递,寄到这个地址。匿名。不要任何追踪信息。”
助理看了一眼那串熟悉的、属于艾宏笛经纪公司的地址,眼神复杂,但什么也没问,默默接过信封。
慕云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助理离开的背影。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冰冷。他手中仿佛还残留着信封的触感。
一个音符。
一个最基础、最纯粹、也蕴含着无限可能的音符。
一个沉默的问候。
一个迟到的回应。
一个……无人知晓的、空白的邀约。
他不知道艾宏笛能否看懂。他也不知道这封信最终会到达谁的手里,或者,是否会被当作垃圾丢弃。
他只知道,沉寂了两年、如同死火山般的心湖,因为这个音符,因为这曲琴声中的隐秘回应,被投入了一块滚烫的石头。冰层之下,暗流开始汹涌。他寄出的不是乐谱,而是一颗在冰封中重新微弱跳动的心,投向那片曾让他灵魂颤栗、也让他万劫不复的冰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