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同意和我多留几天再上山了?”沈寂然偷偷露出一双眼睛看他。
叶无咎伸手拨了下他的头发:“都依你。”
沈寂然闻言立刻从他怀里钻了出来,转身上床,好像方才那一点不经意流露出来的难过都是为了让他答应自己擅自决定留下,推迟上山的事似的。
叶无咎将被子盖到他身上。
“所以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我们两人之间的关系的?”沈寂然躺在床上看着黑洞洞的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叶无咎侧过身,一只手隔着被子搭在沈寂然身上,“她不是说了吗,直觉。”
人间很多事都是没有道理的,也问不出理由,就像日月交替,就像叶无咎爱沈寂然。
夜深了,沈寂然缩在被子里闭上眼道:“明天记得叫我起床,早饭我来做。”
叶无咎:“好。”
但非人之地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人眼一睁一闭,再从窗户看出去便已是天色大亮。
叶无咎的生物钟在这里失效了,沈寂然和他一同醒来时,那小姑娘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边,一双眼睛大睁着,黑色玻璃球似的对着他们。
沈寂然沉默地和她对视片刻,而后抬起胳膊盖住眼睛:“进屋要敲门啊,万一我们在做别的事呢?”
她也不说话,只看着他们,原地站了一会,转身离开了。
鬼在白天没有意识,模样也和夜晚不同,漆黑的瞳孔扩散在整个眼眶里,看不见一点眼白,小腿以下透明得几不可见,走路像飘在空中一般。
沈寂然少见地没有赖床,他一手按在叶无咎枕边,跨到叶无咎身上想要迈过去下床,却被叶无咎一搂腰摔在了他身上。
沈寂然莫名道:“干什么?”
叶无咎蹙眉:“你干什么?”
沈寂然感受到身下某人的变化,立刻哑巴了,拨开他的手,同手同脚地跑下床,到了门口才想起来什么似的,转头道:“一大清早臭不要脸。”
叶无咎:“……”
旧时的厨具沈寂然用得顺手,没一会就做出一桌的饭菜。
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游荡到了他身后,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手里的碟子。
鬼的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阴冷气,她一飘过来,沈寂然就察觉到了,他拿起一块杏仁酥转身递到她嘴边:“尝尝我做的。”
小姑娘呆呆地看着他,没有反应。
过了很久,她的目光才一点一点从碟子移到沈寂然手里的杏仁酥上。
沈寂然又向前递了递。
她张嘴把糕点咬进嘴里,又是好一会才开始咀嚼。
沈寂然:“好吃吗?”
她也不回答,像是没听见一样,慢慢飘走了。
“她不理我,”沈寂然将盘子递到叶无咎面前笑道,“你尝尝,和之前的味道一样吗?”
叶无咎拿起一块放进嘴里:“一样的。”
“我觉得有点甜了。”沈寂然说。
“那时候的糖和我们用的糖已经不一样了,”叶无咎将碟子接过来放到桌上,“别太苛求自己。”
“我没苛求,随口一说而已,”沈寂然盛出一盘炸肉丸子,颇为自得道,“看我对你多好,特意给你做的。”
直到夜幕降临,女孩的状态才重新恢复如常,她对白天的事好像全然不记得了,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俩两个聊天,太久没有人和她好好说过话了,她的话仿佛怎么都说不完。
她问现在还经常打仗吗,不打仗的话大家都在做什么,沈寂然也不太了解当下,只能拣着自己知道的与她说。
沈寂然和叶无咎在这里呆了很多天,每一天她都是白天没有意识,晚上又变得仿佛与常人无异,沈寂然一直没有提过要离开,叶无咎也不催促。
第七天的晚上,女孩又端着一盘糕点来到两人房里:“前几天忘记问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沈寂然笑说:“有缘人。”
她撇撇嘴,不满道:“不想说就算了。”
叶无咎说:“名字不过是个称呼罢了,你若是——”
“萍水相逢,何必知姓名?”沈寂然打断叶无咎的话道,“若不知晓,倘若将来想要再见,世间一切都可以是换了躯壳的我,我们总是可以重逢,如此岂不更好?”
女孩对上沈寂然的眼睛,她听出对方有话外之音,但她到底不再是曾经那人,她想不明白。
“好吧,”她道,“你长得好看,你说的都对。”
她把桌上的碟子向前推了推,沈寂然照旧拿起一块糕点放进口中。
“其实不怎么好吃吧。”她轻声说,“我很久之前就没有味觉了,各个调料应该放多少,我慢慢就拿不准了。”
“没有,”沈寂然说,“只比我之前吃的要甜一点,不过我爱吃甜食,我觉得挺好的。”
她笑了笑:“是吗。”
她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下来,垂首不看他们,沈寂然在寂静无声的夜色里明白了她的沉默……
时候到了。
他们该走了。
沈寂然眨眼时睫毛颤了一下。
这里的夜晚仍然是那么安静,没有风吹草动的声响,没有鸟雀虫鸣。
什么都没有。
他心想,原本应该有什么呢?
天地间茫茫一片,好像自始至终都不曾有过任何事物。
生死、爱恨、时间、轮回,万般皆虚无。
他从一片白茫中走来,归到尘埃里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屋里的油灯还是豆大的一点,小姑娘依然坐在对面,他们中间隔着转世与生死的鸿沟。
叶无咎不合时宜地靠近沈寂然,握住了他的手。
沈寂然的视线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许久都没有移动。
挺神奇的,叶无咎并未同他说什么安慰人的话,也没再有多余的举动,这人大概本也不会做这种事,但他就这么握了握沈寂然的手,于是沈寂然几乎要漂泊人世外的灵魂就这样被拉回了红尘里。
沈寂然眼里盛了些笑意,他收紧了被握着的手,目光重新落到女孩身上。
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谢谢你们愿意陪我,”她说,“但我是个已死之人了,你们不该留在这里。”
沈寂然道:“我们明早就会离开。”
女孩闻言望向窗子——黑暗消失不见了,窗外一片明亮。
“抱歉,我知道你们只能住一晚,”她说,“但我想和你们多待几日,所以加快了我这里的时间流速。在外面流动的时间里,你们只在这里借宿了一宿而已。”
“快走吧,天已经亮了,等我失去意识,门就打不开了,你们又要等上一天。”
“好,”沈寂然垂眼从叶无咎袖里扯出一方手帕擦净了手,“走之前,我还有一首曲子想弹给你听。”
“这曲子,你听着或许会觉得熟悉。”
……
叶无咎在琴音响起时便离开到外面等他了。
沈寂然打开房门时,一缕阳光从门缝照进来落在屋内,屋中除了他再无旁人,他逆着光转过头,身影被渡上了一圈浅金色的边,他看向空荡荡的房间,轻声说:“那就有缘再见了。”
祝你下一世,生逢其时。
他走出门去,房门关上的瞬间,整个房屋幻化成了一痕水墨,晕散在了空气里。
纷飞的大雪席卷天地,上下一白,呼啸的风猝不及防地拍了他一脸,他偏头眯起眼。
“这里不是东篱山了,是当年的古战场,”叶无咎牵过沈寂然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揽紧了他的衣服,“徘徊在此地的元气太多,我们又是归魂人,所以被他们的执念拉入了幻象。”
仔细看去,积了厚厚一层的雪地里埋着的尽是白骨,大雪之下有些肢体都已相互分离,血早就冻僵了,不再流动。
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沈寂然移开眼不看,只望着漫天大雪:“看了一场千年前的雪,不亏。”
一小队士兵从远处而来,看着是来清理战场的,叶无咎和沈寂然对视一眼,迎了上去。
走在最前面的人向后摆了摆手,队伍停了下来,雪地上留下几排脚印,“你们是什么人?”
“无名无姓,“叶无咎上前道,“我们兄弟两人从小父母双亡,家也早就打没了,一路流亡到这里,如今实在走不下去了。所幸这些年在战火里东躲西藏也滚出了一身武艺,想恳请大人权且留下我们做个马前卒。”
“你们先跟着我们吧,”那人向后甩了下手说,“回去的时候我和校尉通传一声。”
沈寂然跟着叶无咎走在队伍末尾,他还以为要混入军中少不了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这么容易。
校尉。
他想,这里大概只是一处小战场,交战双方的主要兵力都不在这。
归魂人刚被取缔时,正好遇着战乱,轮回路上都是死在大战场的人,真正积怨千年的元气反而聚集在偏僻的小地方。
沈寂然悄悄和走在后面的一个士兵搭话:“你们就不怕我们是敌军的探子吗?就让我们这么跟着。”
“你不了解我们这里,”那士兵也低声说,“我们这里是不会有探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