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燃聚精会神地盯着手机上与小田的微信聊天界面，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就在她正要点击语音通话按钮的前一秒，帐篷入口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来了来了！”有人喊道。

季燃抬头。身旁的大姐也说道，“嘿，先开饭了。”

季燃这才发现，所谓来的，不是人，是盒饭。好家伙，别看在剧组，吃饭时间倒是挺准时。人们三三两两走出帐篷。大姐似乎忘了刚才剧本的话题，走到人流后边，转身笑容满面地跟季燃招手。“走啊，先吃饭去吧。”

季燃回以轻松的表情，赶忙跟上，同时把手机塞进外套兜里。

群演们正在往旁边一个矮楼的大厅走过去，里边是类似于食堂的地方，放着一张张简易餐桌，门口的泡沫箱里堆着盒饭，人们分批过来，按人头拿饭，坐下来快速吃完以后再离开进新人。剧组其他部门的人拿着器材和道具箱，正在往反方向移动。

“这组我觉得还挺好的。”大姐兴致勃勃地说。

“嗯？怎么说？”季燃一边观察周围的人，一边应道。

“你看，咱们来了，还没拍呢就喊吃饭，好多组根本就不管呢。把人溜溜累一天，最后扔在大野地，只有冷掉的盒饭，也没桌子，就坐路边吃，尤其是古装的组，可累可累，结果结账的时候还要扣你点，你说气不气人。这多好，不急不慢的，还能坐下来吃口饭。”

听上去大姐应该是没少做群演，把这些当做平常事一样说，但季燃听进去以后，忍不住心里微微异样。她转头看大姐，才发觉那张脸上的皱纹颇有力度，可见岁月雕琢从不手下留情。其实从五官眉眼看，大姐年轻时应该相当清秀，但容貌就在时间里被悄然损耗。不知道大姐是谁的姐姐或者妈妈，更不知道家里人是不是也体恤这份付出。

“听着就好辛苦啊。”季燃有点真情实感了。

大姐倒回头看了她一眼。“嘿呀，闺女，你可真是年轻，容易大惊小怪，这有什么的？谁不吃苦呀？看你也是漂在北京的，你就容易呀？”

“我毕竟——”季燃想了下，算了，倒也不用认真解释那么多，于是改口。“您说的对，我毕竟还年轻，熬着是应该的。”

“你这孩子，真是长得细法，说话也中听。现在年轻人有几个愿意跟我们老人家讲话的哟。”

“哎呀，您看着其实不大，怎么就老人家呢。”

“我都快六十啦。”

季燃睁大眼睛，相当惊讶。“真看不出来！”

“看来我保养还可以。叫我桂姨吧。我姓桂。”桂姨眼角弯弯。

“桂姨，您叫我小季就行，季节的季。”

两人拿上盒饭，走到一张桌边坐下。接下来，桂姨兴致勃勃地跟季燃讲，自己退休早，又因为女儿在北京工作，她就跟了来一起住。但女儿平时在家吃饭不多，她闲不住，就出来找活儿干，偶然机会开始做群演。

“我也现在才知道，人家做这行都是专门去横店，那边剧组多。北京的拍戏机会还是少。我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横店看看呢。”桂姨边吃边说。

“那您不就跟女儿分开了。她肯定还是愿意跟您多在一起。”

“那可不好说。”桂姨忽然转了话题。“小季啊，要我说，你是当主演的材料，不要总跟我们这种人混在一起啊。你看那边有导演组的人，还有副导，你要去多跟他们认识，正经角色都在他们手里呢。”

虽然知道桂姨是好心，但季燃解释也不是，不解释也不是。只好也把话题岔过去。“可说呢，哎，是不是吃完饭应该就能开始拍啦？”

桂姨看向旁边，应该是她同来的一个熟人，随后大声用方言说了句什么。

那熟人看看季燃，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回答，“你不知道啊？女主演跟那闹脾气嘞。早上化妆时候就气不顺。”

“你说那个钟妍？”桂姨问。

季燃知道，桂姨说的钟妍就是这部电影的女一号，现在正在偶像转实力派的关键时期，在片中扮演一个白切黑在正义边缘挣扎的女警。听说剧本是为钟妍量身定制的，有打斗场面，交织的感情线，还有情感大爆发的重场戏。

但之前季燃从小白那拿到的两场戏里，并没有跟钟妍直接对手的部分，而是跟钟妍的警局同事发生了一些对话。

“对。耍大牌嘞。前一天晚上不知道干啥去了，今天早上起来脸肿了，就对剧组的化妆横挑竖挑，说怎么画都不满意。她那个什么经纪人搁那安慰半天，也被骂了。”桂姨老乡表情夸张地说。“下午拍不了最好，反正我不管，我人来了，今天的钱得照给。”

按理说，剧组这么重要的主演都有自己房车，身边人的保密性都得相当到位。就算在化妆间化妆，总有人路过，也不可能才一上午工夫，发脾气的事就传到群演这来了吧，还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的？

季燃一个没忍住，在旁边问道：“这事儿是有人亲眼看见的吗？”

“么看见啊，但都这么说。”桂姨老乡讲得很大声。

季燃忽然一个激灵。

剧组是个小型社会，这话真是不假，这么多双眼睛，这么多张嘴，完全没有秘密。主演的一举一动，一旦走了形，就不知道会在私下里传成什么样。

她放下筷子往外看，只见有已经吃完的群演，正挤出满脸笑容对着手机前置镜头说着什么，重复了一次又一次，一看就是在拍短视频素材。还有人走来走去，正在举着手机拍剧组的环境和人。

不仅会有人在私下传八卦，还时时刻刻会被发上网。

季燃扭开脸。

吃完饭，把饭盒垃圾扔到指定的地方，季燃和桂姨又返回休息的帐篷。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唠了会，期间季燃找了个由头出来，站在路边又开始背那两段戏。但她没走远，怕万一宽哥回来喊她，找不到人。

下午接近三点，宽哥终于回到帐篷。季燃简直喜出望外。

宽哥显然是这里的头儿，带群演来的人凑过去他身边，小声嘀嘀咕咕了一会，转身开始点人。“你，你，你！”

点了六七个人出来，看上去外形都比较有代表性。其中就有桂姨。桂姨一脸喜悦。

宽哥皱着眉想了想，冲季燃招了招手，“你！过来！”

季燃本来站得就不远，二话没说，立刻跑过去。

“点到的人，跟我走。”宽哥说完转身带路。

几个人随着他鱼贯通过刚才的铁门，进入摄影棚。棚里经过简易的改建，在二楼设置了办公区域和化妆区域。从进门到上楼，一路上都是戴着工作证的人来往穿行。这期间，季燃一直随时注意着旁边的桂姨，不让俩人拉开距离。桂姨也时时笑着冲季燃点点头。

宽哥把七八个人领到二楼一间小化妆室，三个位置上都坐着人，旁边化妆师正在手忙脚乱地给上妆。还有两列队伍挤在门口，都是排队等下一拨的。这流程化的阵仗就跟刚才食堂等着吃饭的人一样。

宽哥高喊了一声，“我这几个先化！”

话语把排队的人震得从中自动让开。化妆师几乎一起抬头。

其中明显较为年长的一个女化妆接了句，“好嘞。我手里这个马上！”说完手上三下五除二在人脸上涂抹了下，又抓了抓头发，拍了下肩，“走。”那人立刻站起来离开，行云流水般空出位子。跟着宽哥进来的这几个人，大概都没反应过来，还在门口愣着，没人挪步子。女化妆有点暴躁，喊道，“坐啊！别磨叽！”队伍把头的俩男的吓得一激灵，一起挤过去，把对方都撞得一趔趄。

桂姨背过脸，冲季燃乐。季燃用眼神回应，但脸上不敢再流露什么表情。

因为是群演，镜头只是扫到而已，妆不用化精细，所以人走得很快。下个位置空出来，季燃坐过去。

看见季燃的脸，女化妆稍微顿了下，问道，“你，是群演？”

“我是。”季燃不假思索地回答。她现在很适应这个身份了。

“噢。你底子挺好的。给你露一下额头吧。”说着，女化妆半弯下腰，拿着刷子开始在季燃脸上认真作业。

虽然闭着眼睛，但季燃都能感觉到对方手法的温柔，于是小声说了句，“谢谢啊，辛苦你啦。”

女化妆轻轻拍了拍季燃的脸，声音很温柔。“别动。”

季燃心想，还得是女孩子啊！她已经完全把女化妆刚才暴躁的语气抛诸脑后了。

化妆师没叫她睁眼，她就一直老实等着，直到也被拍了一下肩。

“好啦。”

季燃睁开眼。没想到，这个化妆间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群全都散去，只剩下了女化妆和季燃，以及在小沙发上等季燃的桂姨这三个人。

“啊，人呢！是不是开始拍了！”季燃双手撑着椅子，惊恐地回头看桂姨。

“没有没有，还得一会。”桂姨眉开眼笑地说。

化妆师也笑。“能休息会不好吗？一会你们还得补妆，晚点见。”

“……好的！”季燃点头。

说完，化妆师拿着收拾好的化妆包出了化妆间，俩人也赶紧跟着出去，下了楼梯，到拍摄区域跟其他被点的几个人汇合。拍摄场景是一个搭的临街店面的景，警察与市民的对话就发生在这里。

“小季，你还真是讨人喜欢啊。”桂姨笑得细纹都展开了。

但季燃现在的神经高度紧张，顾不得这些客气话了。她的视线落在不远处，因为看见临街店面旁边，站着一个绑马尾的女孩，正在拿着一叠纸大声跟各个部门沟通。在剧组现场强光的照射之下，甚至能清楚看见有汗正从女孩脑门流下。

季燃凭借对声线的记忆，立刻认出来这个人就是给自己打电话的小田。

就在这时，小田突然快步走到店面这个景的边缘，跟一个旁边人帮忙披着大衣的人小声说话。周围登时围上去一圈人。尽管披大衣的人侧着脸，隐在人群后，但季燃还是认了出来。

是女主角钟妍。

季燃看得出神的时候，小田突然拿喇叭说道，“这场戏改一下，这场戏改一下。台词不变，但警察换成钟老师。”

有几个人喊着OK跑开，估计是去调度了，化妆师发型师一起冲过去给钟妍补妆检查头发。

人群腾出空隙，季燃开始仔细打量钟妍。

……怎么说呢，看着也不像耍大牌的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