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落下去,似乎熔浆也偃旗息鼓,不再一个劲儿的奔腾。
侍女们住一间大通铺,左右挨着人,许途之头一回睡在女儿堆里,眼睛往哪看都不是。魔族果然和人族很不同,夜里竟然没夜话环节,也不说谁和谁的八卦,许途之一时不知道怎么挑个话头。
“青儿,你往来稍稍,别挤着小白。”说话的人是王姐,月光隐隐能照出人影来。
“王姐,你是为什么……”许途之有些不好意思,他的意识里没有人会不想当人为一份执念坠魔。
“啥?”魔果然是没有感情的,心直口快的。
“为什么成魔?”许途之试探着说出问题。
“害,有话直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王姐声音很轻,最远的床铺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我呀……城门被金破了,家里男的老的少的都死了,女的呢是先奸后杀,老实说我忘了当时是什么感觉了,好像心被剖出来用刀划拉出口子用盐腌过再放到火上烤……醒来就在这儿了,现在想想没什么可恨的,这么一说还有点饿了。”
“王姐,忘了什么感觉是好事。”许途之转过身,平躺着看梁上的椽头。
“无所谓了,就这么过吧。”
许途之从话里听出的是什么呢?释然?豁达?魔族是没有情绪的,除非是像不颜那样有欲念未消的人,所以那话就是陈述,没有情绪,平淡得如死水。
韩漪守在不颜的卧房外间,从前倒是不知道魔尊不敢一个人睡觉的事。前半夜韩漪战战兢兢,到了后半夜困意袭来,韩漪打起盹来。
“不要不要!”不颜惊出一声,韩漪瞌睡全无,握住不颜的手,“没人敢动你,放心,放心。”
不颜哼哼扭扭的声音淡了,韩漪欲抽出手却被不颜紧紧握着,就这一次,韩漪想。
不颜的抵抗意识很强,韩漪和他的意识总隔着一道膜:不颜被他娘带到妖界和人界的边界,不颜扯着他娘的袖子,女子眼睛红透了却未见一滴泪,“你走你走,我养不了你,去人族找你爹吧。”“不要不要”,不颜的手紧紧捏着女子的衣摆。
韩漪的灵识回到身体大口大口地喘气,这是梦中梦凶险非常,韩漪消耗掉不少神力。原来这就是不颜来到人族的原因,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被亲生母亲残忍抛弃流落街头,这时候捡到他的人把他再卖到赌场,多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是这些遭遇让你变成这样吗?韩漪心里的话只有自己听得到。
卯时还没到不颜就醒了,昨夜的梦似乎激烈些,不颜扶着头坐起身。
“尊上,梳洗吧”,韩漪服侍不颜穿好衣服,替不颜梳好发髻,没人告诉韩漪这活是不睡觉的呀。
打听到许途之在前厅插花,韩漪凑上去,“不颜其实是被他母亲抛弃的,然后才到人族。”
“你怎么知道?”许途之把一支梅的拐减去,剩下直的一根。
“我进入了他的梦境,看到的,你怎么样,问到不颜的事了吗?”
“他们不说八卦,我还得再寻世间,你现在掌权了,能不能让我一个人住?”
韩漪看着许途之通红的耳朵,“你现在也是女子了,我要是把你分出去恐怕不利于你融入她们。”
许途之急得直跺脚,拉住韩漪,韩漪用力一扯,轻巧地眨了下眼。
许途之挪着步子走近王姐,目前自己稍微熟悉的只有这个人了,“王姐,你知道尊上为什么成魔吗?”
王姐眯着眼,把整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扫帚上,“你问这干什么?”
“我刚来,就是好奇,尊上的原因跟我们这些普通人肯定不一样吧。”许途之拿过王姐的扫帚忙起来。
“尊上也没什么特别的,据说是杀了人砍头的时候才成了魔。”依旧是平淡的。
许途之扫地的手顿住,“这还不特别吗?”看来在赌场之后还有自己和韩漪没看到的事。
“尊上他为什么想让我们去到人族的地盘生活呢?”许途之又问。
“这是什么事儿,在这儿不是挺好的吗?”王姐嘟囔了一句。看来现在的不颜还没有告诉魔族人自己的想法,亦或是他压根没想过说。
好像是不颜收了神通,黑漆漆的,这次的空间什么也没有。一片混沌,没有地面,没有天际,许途之只能喊韩漪的名字,沉默,沉默。
天空亮起来,周围热闹起来,许途之认得出这是侯府,面前出现两个人,“爹?娘?”许途之投向娘的怀抱,“娘,我好想你。”
许夫人爱怜地摸上许途之的头,“途之,长高了。”
许将军站在一旁吃醋,“孩子啊,就是这样,有了娘忘了爹。”许途之转身看向爹,爹还是一样英姿飒爽,一点都没老,“爹。”
许将军拂了拂许途之的肩,“好小子,身体不错。”
“娘,今天吃什么?”许夫人伸出食指点点许途之,“刚回来就知道吃,你啊,不给我和你爹讲讲武昌吗?”
“娘,边吃边讲吧。”许途之给娘耍起无赖。
许途之跟做梦一样,一夜未眠早早下了床,“爹,你这么早就练早功啊。”
“来,让爹看看你这些年有没有长进”,爷俩单挑起来谁也不让谁,走了五十招,最后是许将军告饶,“哎,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爹,你退步了啊。”许途之强迫自己忽视“这些年”三个字的不适感。
许将军感叹,“不服老不行啊”。
许途之跟着爹习武,跟着娘念书,一眨眼十年过去。许途之成了将军,北地被金人入侵,许途之带兵出征被困峡谷,敌军还有三百,许途之却只剩十人。
“都说许将军厉害,今日倒要领教一下。”金人首领猛冲过来,许途之体力耗尽有些抵挡不住,耳边听到滴滴答答的声音,许途之低头去看,自己的血臂掉在那儿,这一头还在滴滴答答地留血,疼痛,“啊!”
对上了都对上了,这么多年父慈子孝相亲相爱的日子隐隐透露出古怪,许途之怀疑过,可那明明就是自己的父母。娘的眉眼没变过、父亲的习惯也没变过,这恰恰是最可怕的地方,许途之已经少年不再,而这么多年爹娘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变化呢?
眼前的断臂惊醒了许途之,胸腔剧烈的起伏让他得以平复——梦,对了,韩漪说过他们都在梦里。
“韩漪——”许途之又回到刚才混沌的空间,韩漪关心地看着许途之,“许途之,你怎么样?”
“我梦到爹娘了”,许途之眼神有些落寞,梦里十年不过一瞬,终究还是回不去了。“你呢?你做梦了吗?”
“神仙是不会做梦的,是吧?”是不颜。
许途之警铃大作,“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你问的,这是我的梦,我不在这儿在哪儿?本来没打算让那些凡人入梦魇,他们还不配,不过事已至此,你们能拿我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