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漪睡了不知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梦是醒。她看见了幼时教自己医术的师父,自己那本誊录便是这师父所授。这人也是女子,左右不出五十,一身素衣,不着粉黛已是绝色,发髻上别着个莲花样式的桃木簪子。
“徒儿,你来了。”
“师父,我这是在做梦吗?”
女子明眸闪动,一笑:“你觉得呢?”
周围是一片桃源,韩漪幼时读五柳先生的诗,常觉大同便是如此,如今见了更相信自己是在世外桃源,韩漪跺跺脚果然有尘土扬起,“我觉得是真的。”
“是真是假,是虚是实,你日后就知道了。”女子脸上没有情绪,不,不是没有情绪,是平和,如沐春风的,是风吹不起涟漪的湖。“为师今日是来问你,你可记得少时为师教过你什么?”
“师父,幼时记录已经被烧了,徒儿确有些模糊了。”
女子张开手心一本册子就这么凭空出现了,韩漪忙呼,“师父,就是这本,徒儿丢的就是这本。”
女子将册子轻轻抛出去这书便落在了韩漪手中,“过来,为师还有东西教你。”
韩漪走近,“师父,你是神吗?”
“还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你希望我是吗?”
“我希望你是,我希望像你一样救更多人。”
女子眼中多了些意味不明,“倘若代价是不能参与人间的因果呢?”
“不参与,怎么救世呢?”韩漪不明白,不参与怎么救人?
女子掐指,将大拇指在中指上点点,“你日后就明白了。”
“那师父,我能成神吗?”韩漪眼睛里溢满了期待。
“这以后你也会知道,而我现在只教你医术。”
册子已经被写满了,韩漪心里着急,“师父,你能不能改日再教,我这册子已经记满了。”
女子扬起唇,“无妨”,妙指一弹,一股灵光钻进了韩漪的脑子。
韩漪惊醒,头还疼着,“师父!”
韩父被这一叫惊起,擎一支蜡烛走近韩漪,“怎么了,漪儿?”
“爹?”韩漪看看周围,正是在自己的闺房,“我这是?”
“你染了风寒,发了烧,睡了一夜了,怎么样?做噩梦了?”韩茂衾关心则乱话密了些。
韩漪轻轻地嗯一声,“爹你回房睡吧,烧已经退了。”
韩茂衾摸摸韩漪的头,确定韩漪没事才离去,“对了爹,昨日可是许大人送我回来的。”
“是,再休息会儿。”韩茂衾说罢,匆匆关了门。
是梦吗?韩漪掀开被子企图找到那本小册子,翻了半天在韩漪准备放弃的时候,在枕头下摸到了一本书,韩漪起身下床,借着烛光翻开——是小时候的那本。原来不是梦,那师父传授的其他呢?最后的那束白光呢?韩漪只要一回忆头就刀扎一样疼,万幸,还有医册。
韩漪就着烛光翻看医册,天大亮了韩漪才看完,自己幼时的笔迹稚嫩,其实,这医册并没有什么石破天惊的神奇疗法,那时韩漪并不懂医术,是在梦里遇到师父才对学医产生兴趣,没有郎中来教,韩漪就自己看医书,将不懂的内容记录在册每晚梦中再由师父一一解惑。彼时韩漪不过九、十岁,母亲刚刚去世,白日看书扎针,晚上求教,至亲离世的痛苦才被暂时埋藏,教了半年韩漪就有所成,连师父都惊叹韩漪的天赋。也正是这时,韩父方觉女儿与众不同,花重金求得韩漪在医馆观摩学习的机会。韩漪很争气,先后跟着的几个大夫都觉得没什么能教给韩漪的了,韩父便为韩漪开了医馆。韩漪医术精湛,医馆人渐渐多起来,有了今天的济纪堂。
从前以为这册子是救人的关键,没想到自己才是,一笔一划,都是在医书上誊抄的重点、当时困惑的字句,韩漪靠自己走到今天,师父只有解惑之能,却无开方之功。自这日起,韩漪照例去医馆,众人却觉出了不同,韩漪更相信自己了。
许途之迈了一只脚进门槛,今日人多些,想着走被韩漪喊住:“许途之,你怎么不进来?”话毕,周围像被按下慢倍速,医馆的伙计、看诊的病患动作都慢下来,只有不颜照常做自己的事,许途之走近,“下午人少些我再来找你。”
韩漪从前叫许大人众人还不知道是谁,为官的人那么多,姓许的自然不少,可今日连名带姓得喊出来,众人都反应过来,原来还是那个杀人如麻、狠厉决绝的宁远侯——许途之,民间传言许途之仗着父亲的功爵为所欲为连圣上也不敢多管。
韩漪正给人把着脉也不回只点了下头,对面的大爷试探出声:“韩大夫和侯爷相熟?”
“怎么了?”韩漪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问。
“韩大夫是好人,可那位……韩大夫还是离远些。”
“他怎么了?”韩漪仍摸着大爷的脉。
“这我们也不知道,都是胡说。”大爷难为情,若是真相熟自己的话难免不会传进许途之的耳朵里,打起岔来,“韩大夫,我这是怎么了?”
韩漪也不好再问,“没事,普通热症,吃几副药就能好。”
趁着等许途之的间隙,韩漪和不颜聊起天,“你也听过许途之的传闻吗?”
不颜倒是听了不少八卦,“怎么,你不知道?”
“你既然知道,还敢跟他打交道?”
“我又不怕他。”
韩漪又道,“那依你看,这传言是真是假。”
“半真半假吧,毕竟我们都没见过许途之的另一面。”
许途之没有听墙角的爱好,顺道听了两句,“说我坏话呢?”
“不敢,毕竟您可是令百姓闻之丧胆的宁远侯。”不颜跟许途之打起诨来。
许途之像到了自己家一样,“韩漪,跟我上来。”
不颜不乐意,“有什么话还不能让我听的?”韩漪投给不颜一个安慰的眼神。
“那光芒的事你没有告诉别人吧。”许途之问。
“还没来得及,你查出些什么了?”韩漪也想知道些。
“钦天监说是吉兆,既是春分,一年之始,可保今年风调雨顺。”许途之将陛下的话如实说了。
“你信了?”
“你信吗?”许途之内心总有些不安。
“我倒觉得是某种暗示,在医理看来,青色属木,那些病人得的病正是这样的青木症,天空中忽放异彩,而这光正是绿色,你不觉得太巧合了吗?”韩漪将心中猜想一吐。
“那有木,岂不是还有火、水、金、土。”
“希望不要再生灾祸。”
“今天我们的话,就当没有说过,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许途之临行嘱托韩漪。
“你连圣上也不会说吗?”韩漪问。
“不会,尚未被查证,广而告之只会增加恐慌。”说了有什么用呢,难道要举城搬迁吗?还是请人驱魔?再说,说了有人信吗,日子过得好好的。
“我今天听说了一些你的事,你的名声可不太好啊。”韩漪本意是调侃,许途之却说,“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温良的人”,许途之想着那日韩父说的话,话里没留任何情面,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那日后许途之再没踏入医馆,听说去了北方查一宗大案。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街上一群孩子你追我赶地闹着玩,卖布衣家的女儿倚在门框上默默跟着念,老板娘蹲在孩子旁,“一一,怎么不去跟着玩呀。”
“一一害怕跑丢了”,童言无忌,老板娘被逗笑了。
“娘,他们唱的是什么呀?”一一尚小,没上过学。
“这是节气歌,一一想学吗?”
“嗯”,小小的脑袋重重点了一下。老板娘教着一一唱了几遍,“娘,现在是什么节气啊?”
老板娘算着日子,“现在啊,还有五天就立夏了”,一一还想问:节气是什么,立夏是什么,可店里来了人老板娘就忙去了。
马蹄铮铮,黑羽军成两列将百姓隔绝在外,许途之骑着马一副睥睨众生的样子,韩漪出诊走在路上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挤到一边去,马上的人眼中的担忧一闪而过,队伍行进很快,只留下许途之的背影,像一棵古松,那样挺拔、那样孤单。
队伍的末端跟着一辆囚车,旁边立马有懂行的开口了:“这估计就是打算在北地自立王朝的将军金贵了,你说这名字起得就不好,那么金贵干什么?”旁边的人跟着哈哈大笑,韩漪只当听了个笑话,继续逆着人群走,累了一早上韩漪打算回医馆歇歇。有几个女子悄声议论:“我看这个侯爷传说中那么凶嘛。”“好俊俏的模样啊。”“我看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有人大喊一声:“杀人啦,杀人啦!”人群骚乱起来,大家顺着韩漪的方向逃,士兵围成一圈保护许途之,刚刚有人朝许途之射了一箭,许途之虽能听声辩位躲开了关键部位却还是擦伤了肩膀。事到如今用箭是不行了,街边窗户突然跳下来不少黑衣人,人群四散逃开,黑衣人目的在许途之,两方争斗,韩漪悄悄躲进暗巷观察。黑衣人渐渐占了下风,有人高呼一句:“先救主上。”一人砍断囚车的锁链,“主上快走。”金贵不理睬,仍旧闭着眼,前面还打得热火朝天黑衣人着了急重新加入战斗。
以少胜多终究是奇迹,黑衣人死的死伤的伤,许途之佩服金贵的气节:“你刚刚怎么不逃?”
金贵终于睁开眼,“成王败寇,能逃到哪里去呢?”
一行人眼看要走,韩漪跑出来:“侯爷,你的伤恐怕得处理。”将士们不曾见过许途之与女子亲近,如今看着有女子关心许途之的伤势都隐隐起哄。
“不麻烦韩大夫,小伤而已。”许途之没等韩漪的回答,看着侯爷这么冷漠,将士们又猜测许是普通大夫,又许是这女子单相思。
许途之的话还热着,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城中的医馆都关了门,吴胜只能只能去找韩漪,大嘴例行问了一句是谁瞧病,听到许途之的名字叫上吴胜一起去了韩漪的院子,韩漪提了个药箱,吴胜狗腿地帮忙,这已经是他家大人第二次麻烦韩小姐了。
韩漪把了脉,掰开许途之的眼睛,“箭上淬了毒,我现在回医馆抓药,你们好生照顾着”,陈广跟着去了。韩漪摸索着将蜡烛点上把需要的药一一包进油纸,陈广没来由地说了句:“大人这些年的苦没人知道。”
韩漪不是个矫情的人,拿了药吹了蜡,“知道你心疼你们大人,走吧,我不会让他死的。”
韩漪临走前给许途之扎了针,毒不至扩散到肺腑,吃了药许途之的脸色好了很多。折腾一宿,吴胜将韩漪送回府已是卯时。韩茂衾清晨总要打一套八段锦,碰上从外面回来的韩漪,“漪儿,来”。
韩漪没想到韩茂衾会叫自己,往常遇上这样的情况顶多问一句去了谁家云云,“爹,怎么了?”
“你知道那个许途之是干什么的,以后就少和他来往。”韩茂衾以为许途之听了自己的话会离韩漪远些,没想到两人还没断了联系,“爹,你想什么呢,我只是帮他医病,救死扶伤的本分而已,绝对没有逾越。”韩茂衾举手托天,“那就好,为父相信你有分寸。”
韩漪心里乱了,自己真的没有半分逾越吗?那为什么改叫了他的名字?只是朋友罢,和不颜是一样的。
三日后韩漪给许途之复诊:“毒已经清了,再休息几天就能痊愈。”
许途之披了件外衣,坐在桌前任韩漪摆布,“肩上的外伤还有什么不适?”许途之试着转转肩膀活动,有撕裂的痛感。
“才三天伤不会好得这么快,伤口肯定又裂开了。”韩漪话里沾上几分担忧和不满,话间就要扒了许途之的肩头看,许途之生生拽着:“这不合适。”
“那日你昏迷也是我给你包扎的,今日倒是不好意思上了”,许途之松开手,韩漪拆开肩头的纱布,“伤口有轻微出血,不过不要紧,我再给你上点药”,韩漪自顾自地拿出伤药,指腹点上许途之地伤口,轻轻吹气,像羽毛勾得许途之整个肩头都麻麻痒痒的。
“又欠你一命”,许途之把衣服穿好。“治病救人不过本职,难道我救的那么多人都欠我的命?”韩漪眉眼弯弯,“我也不要你的什么许诺,这样的事来一回就够了。”许途之苍白的唇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金陵立夏就热得很了,百姓皆换上轻薄的衣裳,不少人要赶制新衣,如此一来布衣行生意就比以往忙了许多。来来往往的人瞧着一一可爱都不免逗上几句:“一一,你看我和这个姐姐谁好看呀。”“你为什么叫一一不叫二二啊?”一来二去,一一胆子大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