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目是淡青色的帷幔,鼻尖有熟悉是馨香。
富桂睁开眼,转头看见床头上的雕花铜丝香炉上方正有青烟萦绕。
是他的寝屋。
脑中闪过昏迷之前的场景,她心里一惊,赶忙去摸脖子,却没发现伤口,只是手感极其粗糙,不像她的皮肤。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本能地张嘴想叫人,可一张开嘴巴,却吐出一条又细又长的舌头。
她捂住嘴,惊恐地坐起身,掀开被子,只见双腿布满青黑的鳞片,手指细长扭曲。
连滚带爬地跌下床,富桂到处在找镜子,不知道津云是不是故意将镜子都藏起来,她找不到任何能看见自己容貌的物件。
听见屋里传来声响,津云赶忙跑进去,只见屋内一片狼藉,梳妆台被掀翻在地,紫檀桌面上被划了一个很长的口子,像是被尖利的器具所伤。
津云知道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他走上前,抱住几近崩溃的富桂,不断安抚:“没事的,启凰,我不会让你有事。”
“你做了什么!”富桂推开他,发出声嘶力竭的质问,她用爪子摸了摸脸皮,耳边传来粗粝的摩擦声,就像是在刮树皮。
“我赶过去的时候,你已经濒死了,我只能将你的魂魄先取出,放在另一具身体上。”实际上,他是在王宫外面的野林子里找到的富桂,王宫里许多凡人和低级的妖奴死亡后,就会被拖到这里,被躲藏在东阳各处苟且偷生的妖怪分食。
国主是真的要抛弃她。
“我宁愿死,也不要变成怪物!”富桂崩溃地哭喊,因为不会摆弄嘴巴里的长舌头,她吐字不清,又带着哭腔,像婴孩在委屈地控诉,令津云更起怜悯之心。
“只是暂时的。”他安抚道,他的修行极少涉猎移魂换形,当时情况危急,等富桂咽气她的魂魄自动离体,他无法跟冥界抢人,只能随手杀了身边跟随的妖怪,暂时用以安置富桂的魂魄。
“只要你跟着我修行,就能恢复到原本的模样。”她终究是凡人,无法承受更高级的妖怪体魄,只要慢慢修行磨合,化形是迟早的事,届时她还能随心所欲变换容貌。
津云的承诺并未说服富桂,她只是明白发疯无用,所以冷静下来思考对策,可心里的怒火却越烧越旺。
不公平!她内心咆哮,如果她一开始就知道国主的继承者并非选贤取优,她就不会费尽心思对付那几个废物皇嗣,浪费心血!她会直接杀了国主,取而代之!
富桂在怀中许久没开口,津云以为她冷静下来了,就将她扶起,柔声道:“我给你准备了点吃的,你吃些,恢复体力才好修行。东阳气息浑浊,不宜修行,我会寻一避世之所...”
津云在说什么,富桂没有心思听,她在脑中复盘东阳如今的势力分配,除了玉章有自己的修习方法和继承人培养,其他几个家族大多如曾经的洛家,有一位大妖坐镇,那妖怪一死,也就不成气候。
至于玉章,富桂曾以将玉无瑕逼走为代价,招揽玉蒙投诚,她只需费心对付朝中几位重臣即可。
她对谋反没有把握,但熟知妖怪的心性,他们从骨子里就瞧不起低微的凡人,必不会甘心久居人下。
只要稍微一挑拨——
一块滴血的鲜肉突然递到她眼前,大脑比嗅觉先受到刺激,她连忙推开,捂住口鼻:“这是什么?”
“你现在不能吃人的食物了,这些肉是我特意找来的,刚宰杀的妖怪,你看,”津云指到一处地方,“还在跳,很新鲜。”
闻言,富桂再也憋不住,胃里翻江倒海,她猛地推开津云,趴在桌边干呕。
津云在身后缓缓拍着她的背,劝道:“就是再不喜也要吃下去,否则你会被活活饿死。”
等胃里的酸水吐完,富桂这才忍着喉头的反酸,将那块生肉一口吞下。想象中的腥臭味并没出现,她对血液似乎并不排斥,第一口肉吞下,紧接着就是第二口第三口...直到整盘肉都被她吃光。
她摸了摸嘴角的血迹,觉得身体发凉。从前她厌恶自己是凡人,所以千方百计地招揽妖怪和术士,就像她那惶恐不安的父皇,要大妖怪替他坐守东阳,而等她终于变成了妖怪,却又厌恶自己如野兽一般吃肉喝血。
她总是伪装地很好,所以才让津晕一直将她当成受尽冷落人人可欺的不受宠的公主,她垂下眼皮,敛去浓重的情绪,让津云误以为她又变回了安静乖巧的模样。
“外面比东阳好,你也不必处处忍让,有我在你身边,谁也不会欺负你。”一盘生肉吃完,津云又递来另外一盘。
富桂见过其他妖怪进食,比起他们,津云的喂食算是很斯文的,他的后院长期豢养精怪,就像人圈养家畜,那些精怪只是他的食物。吃他们前,津云就会像现在这样,挑一只肉质不错的精怪,将其洗干净后冻住脑袋,让食物不会感到疼痛,仆从会拨开外皮,割下里面新鲜的肉。
又一盘腥肉送来,即便她现在变成了妖怪,舌头不会排斥这种味道,也仍旧忍不住皱眉。
“不好吃么?我再挑一只来。”津云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以为她不喜欢这只精怪的味道。
“好吃的。”富桂抬起头笑笑。
“等你恢复体力,我就带你走。”若不是富桂,津云是不会留在东阳的,他唯一的姐姐已经死去了。
“不,我不走,”富桂冷声道,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她又软下声音,“我是说,这样走太便宜他们了,走之前,我们得将东阳搅得天翻地覆才算解气。”
津云沉默了片刻,问:“你想怎么做?”
富桂一笑:“那两只想要羽衣的妖怪不是还没找到门路出城么?”
晟昀从昏睡中惊醒,发现自己正仰躺在石板上,江思背对着她坐在石板边沿,似乎在运气。
“什么时辰了?”她打着哈欠问。
石洞中外界的光源实在熹微,分不清白昼,江思想了想:“你睡了大约十二个时辰。”
也就一天时间,有些妖怪还要睡上三五年呢。晟昀揉了揉眼睛,准备躺回去再睡会儿。自从离了羲光,她就没睡过几天安稳觉,这会儿躺在黑黢黢的石洞里,倒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安心,她自我安慰,这就是动物的本能嘛。
“醒了?”外头走进来一个陌生男人,见晟昀醒了便打了声招呼,丢给她一个油纸包,“尝尝,刚烤好的。”
晟昀打开一看,是烤肉,不知道是什么妖怪的肉,比花楼里吃的还要香。
那人撕下脸皮,她才看清是洛长晖:“外面什么状况了?”
“能有什么状况,该吃吃该喝喝呗。”洛长晖咬了一口肉,觉得不过瘾,又倒了一碗酒,他伸头往外看,莫铃恰巧从外面回来,还牵了一只小鬼。
小鬼似乎有点惧怕天花板的火光,往角落里躲了躲。
洛长晖把手里的肉扔给小鬼,问莫铃:“有什么消息?”
“刘启凰自尽,尸体被丢到了外面,羽衣失踪,国师算卦,卦象显示羽衣方位在玉章。”莫铃道。
“可以啊,这小鬼挺有能耐。”洛长晖来了兴致,蹲在小口吃肉的鬼魂前,伸手捏了一下小鬼的脸,手指带出一些气味奇怪的汁水。
“你用什么法子钻到王宫的?”他拧起眉问。
小鬼闻言,沿着墙壁窸窸窣窣地跑到天花板的角落里,伸出两只短短的手臂比划着。
“他说他从下水道钻进去的。”莫铃说。
“噫!”洛长晖颇为嫌弃,用力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指,冷不丁地脑门上砸了一个东西,是他方才丢给小鬼的烤肉。
他抬起头,小鬼正气呼呼地抱着手臂粘在天花板上。
“你要去拿羽衣么?”莫铃转头问晟昀。
晟昀摇摇头:“说不定又是富桂的陷阱。”她虽然着急,却并不傻,即便现在没了千日缚的压制,她也不会贸然踏入未知的陷阱中。况且,那位紫衣国师和富桂的关系不一般,有国师在,她不信富桂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你们呢?打算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她问。
洛长晖弯起唇,脸上却没笑意:“等着吧,东阳有大动作了。”
小鬼报完信就又溜出去了,莫铃见状也没阻止,小鬼在铃铛里关了太久,人间已经变化几番了,它觉着新鲜,就放它出去玩几天。
晟昀也觉得无趣,做了个罩子隐住身形,从洞口钻了出去。
石洞的位置不算偏僻,是在一座私人宅院里,院子里的缟素她总觉得熟悉,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不就是——”
“这是我家。”洛长晖在她身后说着,走上两步,敲了敲她的屏障。
“你看得见我?”她的屏障失效了?
洛长晖翻了个清清楚楚的白眼:“你说话了,我又不是聋子。”
晟昀撇撇嘴,想了想,又冲洛长晖做了个鬼脸。
正说着话,外头传来一阵嘈杂声,一群身穿长袍的术士走进来,洛府的管家正殷勤相迎。
“闹鬼的是哪间院子?”
“您里边请,我给您带路。”
晟昀跟过去,趴在屋檐看。
那群术士有点本事,摆弄了两下,院里妖风大作,就有几分风起云涌的架势。院子里的废墟还没收拾,那术士正要往倒塌的屋子里去,去见废墟上方突然有风卷火星,将周围的碎木点燃,很快露出一个又大又厚的棺材。
几人愣了一下,管家见状更是飞奔逃窜。
术士壮起胆子,手里烧起符咒,似乎还想布阵,却见棺材板猛地弹开,露出里面一大一小两具尸体。
摇铃声响起,院里顿时狂风大作,将术士吓得丢盔弃甲,四散奔逃。
而后方,莫铃从墙后走出,手指间还系着红线。
“这俩是谁?”晟昀问。
“我母亲和妹妹。”洛长晖平静地说。
晟昀闻言闭上了嘴巴。
“再吓退几批,恐怕就有厉害的妖怪闻声过来了。”莫铃将女尸重新安置到棺材中,收起红线。
洛长晖盯着废墟看了很久,道:“那就烧了吧。”
外面隐约有火光,江思抬头看了一眼,晟昀正从外面走进来。
“怎么了?”他问。小妖怪有点闷闷不乐的,都不往他跟前凑。
晟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说我还能回到羲光么。”
“能。”他说。
她眼睛亮了一下,又灭了,瘪瘪嘴:“你都只能活三十五年了,我回去不也跟着你一起等死。”
“你要助我解开咒印,我们就都没事了。”江思说。
“再说吧再说吧,”晟昀打了个哈欠,滚到石板上,踢了踢江思,“挪过去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