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突然鸦雀无声,洛长晖抱着酒坛子,站在原地,在晟昀和江思的脸上来回扫了两遍,不说话了。
莫铃站在一旁,指尖摸到袖带里的黄符。江思的身体不大对劲,像是被其他东西占了,俗称鬼上身。
晟昀愣了一下,问江思:“你回光返照了?”
江思闻言嘴角笑意不减,眼睛笑得眯起来,那表情看得晟昀直起鸡皮疙瘩,他正要张口,就被她打了一巴掌。
“你这小妖,如此粗鄙!”江思被打得倒回石板上,后脑被狠狠磕了一下。
晟昀觉得他是丢魂了,传言人有三魂七魄,丢了魂和魄意识就会残缺不全,说些疯疯癫癫的话,她想妖怪大抵也是如此。
于是,江思坐起又要张嘴说胡话的时候,晟昀一巴掌拍在他脑门上,把他砸晕过去。
洛长晖在一旁看得直皱眉,不忍直视:“你再打,他不死也得死了,阎王不收他,你偏给他送下去,你才是活阎王啊!”
晟昀当然不是想打死江思,毕竟自己和江思的命脉是连在一起的。他能被别的东西强占,说明身体里的魂力已经虚弱到无法抵抗入侵,长时间被剥夺身体控制权,他只会死得更快,她只是想把江思身体里的东西打出来。
果然,江思仰倒在石板上,嘴巴里缓缓吐出来一团黑气,那黑气在地上翻滚几下,竟化出一个人形来。
来人面目清俊,脸上挂着笑意,向三人起手作揖:“在下地阴。”
晟昀觉得来人不怀好意,这种笑她在卖打糕的老头脸上看到过,那老头一挂上这样的笑,她就知道这打糕是昨天剩下的。
“有话直说。”晟昀没好气地开口。
洛长晖左看右看,来了兴致,把酒坛子放下,问:“你是什么来头?”
地阴转头,脸上仍旧笑得和善:“我么,一个生意人,外面不能卖的,我能卖,外面没有的,我这儿有。”
“听起来你生意做得挺大。”洛长晖应道,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却惊了一下,知道对方来头不小。
“做些小买卖罢了。”地阴仍旧笑得和煦,嘴角不曾落下。
“死人。”莫铃冷淡开口。
地阴却不依了,反驳道:“我只是在冥界做点生意,怎么就叫死人了?诶这位小姑娘,你身上这铃铛,卖不卖?”
小姑娘?晟昀在莫铃身上来回打量了几下,莫铃一身紫黑色的长布从头裹到脚,和洛长晖差不多高,看起来杀伐果断,没想到是个小姑娘在闯荡江湖。
“你无魂无形,怎么不叫死人?”莫铃反问道。
地阴开口辩解:“我只是把魂魄放在了别的地方,这世道多危险,要一不小心被人捉去了,不就跟你身上挂着的魂儿一样,一辈子寄生在铃铛里,不由自己?”
江思微弱地哼唧了一声,晟昀赶忙上前,见他皱了一下眉,似乎颇为痛苦,她赶紧伸手去探他的脉,果然更虚弱了,就快感觉不到活气了。
她上前拽住地阴的领子,凶狠地问:“你把他怎么了!快让他活过来!”
地阴伸手扯着自己的衣领,道:“你先放开我,他又不是我弄死的,我说了我是做生意的,他和我做了买卖,我是来收货的。”
闻言,晟昀放开了地阴,但仍旧恶狠狠地盯着他。
地阴理了理衣领,从怀里掏出一张白纸,晟昀凑过头去,只看到纸上一片空白,只有底下按了一个手指印。
“这算什么?”晟昀问。
“你们当然看不到了,只有买卖双方能看到,”地阴说,“总之,我来收东西。”说罢,他笑眯眯地看向晟昀,把晟昀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和你做了什么交易?”洛长晖这才问到点子上。
地阴张了张嘴,晟昀打断他,指着半死不活的江思:“不管做了什么交易,他已经要死了,哪里还有东西给你?你不如先想法子把他救活。”
管对面是什么人呢,先把江思弄活,不然她就要跟着陪葬,他俩一个被驱逐一个被流放,到时候连挖坟的人都没有。
“他中了咒,我解不开,不过...想续命倒也有法子。”地阴略微沉吟。
几人正说着话,江思缓缓坐起身,嘴角流了一点血,他伸手抹去。
“我要借命。”他开口道。
听见江思说话,晟昀赶忙跑过去,江思脸色还是一片惨白,嘴角残留的血印就更显得触目惊心。见晟昀一脸忧虑,他竟然还能笑出来,道:“舍不得我死?”
晟昀嘴角抽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丝后悔,刚才没把江思一巴掌扇死。她伸出手,露出手腕上紫黑色的藤蔓印记:“看你干的好事。”
江思看到印记时微愣了一下,当初设下连生缠的时候,没想过要拉她一起死的。自己身上的咒印是沿着血脉往心脏处蔓延,原本还能拖个十几年,只是没想到,前来围剿的鸟妖身体被异化,血液加速了他的咒印发作。
他抬头看着地阴,重复一遍:“我要借命。”
地阴了然一笑,应下:“可以。”说罢,他的衣摆下方钻出大量黑气,一团一团的灰白色人影从黑气中钻出,被他挨个捏在手上。他捏住江思的下巴,让江思张大嘴巴,把手里灰白色的圆球一个接一个地塞进江思嘴巴里。
等江思皱着眉将圆球吞下,地阴才道:“35个,借你35年,但你身上的咒印不除,能活多久我也无法知晓,”他将白纸递到江思眼前,“如此,银货两讫,我要我的货。”
江思一笑:“我现在无法交货。”
地阴脸上的笑意消失,他疑惑地在江思身上打量,回头看了晟昀一眼,动了动嘴,刚想开口,被江思打断。
“等我死后,你想要的自然能拿走。”
地阴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做生意的,就是怕收坏账,早知道你——”他又叹了一口气,似乎在懊恼没讲条款再写得具体一点。
收起凭证,地阴的衣摆下方泛起黑气,他笑眯眯地看着晟昀:“小妖,欢迎来做客,”目光又移到洛长晖和莫铃身上,“两位,鬼市地阴,要做买卖就来找我。”
等黑气散去,地阴的身影消失,晟昀才回过神,江思身上的紫黑纹路褪去几分,回到腰腹上,而她手臂上的纹路印记也已经消失,手腕上一片白净。
室内又恢复了平静。
因为打斗,衣裳破烂不堪,江思正在整理,胸口和腰腹却还是遮不住。洛长晖正坐在凳子上开酒坛子,从陈年老柜子里翻出几个土陶碗,擦了擦,才倒上酒,给莫铃递过去一碗。
他见江思正翻着破烂的衣裳,晟昀围着江思转,手上扯着布料,也不知道是想整理还是在捣乱,江思身上的破布条子越来越多,露的地方也越来越大。
“穿我的。”洛长晖看不下去,制止了晟昀的胡闹,从包裹里翻出一套衣裳丢过去。
江思倒也没客气,将衣服换上,布料偏厚实,或许是为了抵御寒风,不怎么透气,对于鸟妖来说,有些许束缚感。
“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办?”晟昀问。莫铃递过来一碗酒,鼻尖萦绕着果香,晟昀饮了一口,口感清爽,入喉却觉得火辣辣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江思回她,“总不能找个地儿躲三十五年。”
闻言晟昀可急了,他们这样长寿的妖怪,只剩三十五年的寿命那她每天一睁眼就在死亡倒计时,她可不想过这样的日子,于是赶紧鼓励江思:“你可不能放弃啊,鸟生美好,你要坚强!”
江思瞥了她一眼,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你怕我死了你跟着一起死?哎呀——”他拉长了声音,“本来挺难过的,但一想到有人陪我死,好像又不那么难过了。”
晟昀气得牙痒痒,挤出一个微笑,嘴巴里却在威胁他:“你最好想法子赶紧解咒,不然我就把你关起来,每天变着法子折磨你,今天把你放笼子里从山上滚下去,明天把你变成桌子精,一天到晚只能四脚着地趴在地上!”
是的,她说的全是余忱的词。
小小的石洞里又变得热热闹闹的,江思不觉得聒噪,因为三、二、一...
土陶碗“啪嗒”一声摔在桌子上,晟昀已经仰头醉倒。
“殿下,去领赏吧。”公公面含笑意看着富桂。
富桂扶了扶耳边的首饰,仰起头,步入殿中。她换了一身绛紫华服,没有贴花钿,抛去了媚色,她不再需要以色侍人。
“臣拜见国主。”额头贴在冰冷的地板上,她想,以后她只需要跪这一个人。
王座上久久无人应声,国主也没叫她起身,她微微抬起头,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却被甩过来的玉石砸在头上,玉石应声而裂,头上的金钗被打落一只,落在她面前的地板上。
“刘启凰!你好大的胆子!好大的野心!”国主因衰老而喑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无法站起身,却并不妨碍他发泄自己心中的怒火。
富桂抬起头,面露惶恐:“国主息怒,臣不知犯了何罪!”
“你不知?”国主仰天大笑,“你害了我那么多儿子,你不知犯了何罪?刘玉宅子里的妖孽不是你安排的?刘宁的腿不是你偷偷换了烈马摔断的?刘福的毒不是你安排细作下的?刘启凰,你说你不知犯了何罪?”
富桂闻言瞬间被冻在原地,寒颤从头顶钻入骨髓,她发着抖,已经无力站起身,颓然倒在一边:“臣、臣不知——”
“你不知!”国主把头冠摘下,摔在富桂脸上,“我就剩一个儿子了,你也要杀了他!”
富桂不知道国主是怎么发现的,她在国师房屋中看过悬镜,那两人冲入刘尧房中,几乎在瞬间就将屋里的人屠杀殆尽,旁人都只会以为是刘尧穿的羽衣太过招摇,引来抢夺着,怎么会怀疑到她头上?她低声下气伪装了二十多年,不可能会出错。
不可能会出错!
“你永远不可能坐到这个位置,”国主拍了拍王座上的龙头,“我若早点告诉你,让你放弃自己的野心,我的儿也不会死!”
富桂抬起头,死死地盯着王座上的人:“为什么?就因为我是女子?”
“是,就因为你是女子,”国主直言不讳,“女子牵绊太多,一旦被人蛊惑,就心慈手软,难以绝情,东阳需要更强健的男人来继承大统。”
富桂闻言却笑了:“我功课第一,骑射兵术也是第一,刘尧样样不如我,却因为多了□□二两肉就能坐上王座,父皇,您不觉得太不公平了吗!”
“东阳自古以来皆是如此,”国主闭目不看她,“我许你长宁,你却不满,非要将我逼上绝路,就别怪我无情。”
“即刻拟诏:刘启凰品行恶劣,杀害手足,褫夺封号,令其与最下等妖奴作配,终身为奴为婢!”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富桂起身大喊,“你没有别的子嗣,难道要把东阳拱手让给他人?!我是为了储君之位杀害手足,可你是知道!不然怎么会留我活到现在?你借了我的手把各自扶持皇子的家族势力铲除,到头来却又斥责我品行不端,父皇!是你害我!”
无人能聆听她的呐喊,身后已经有守卫涌上来。
富桂看着王座上的人,哈哈大笑,捡起地上掉落的金钗,一把插进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