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知行缓缓道:“钟家一处封印,它与别处的不同,并非由我们亲自设置,所以在典籍中没有记载,我也是废了很长时间才找到它具体位置。”
钟烨问:“是其他天师设下的封印吗?”
钟知行道:“我们一开始也这么认为,但目前看来,不像。也许是天师,也许是...其他生物。”
钟烨注意到他说的是“其他生物”,而不是“其他人。”
他道:“您叫我来此有什么事吗?”
钟知行轻轻摇头:“我没料到你找来这,只是想给你两张保命符以防万一,见你不在,就交给明言了,你一会儿去他那拿就好。”
“那,”钟烨问,“我想留在这看看。”
年轻人对未知的领域总有探索欲。
钟知行点头:“当然。”
钟烨来到井边,往下望去,里面漆黑一片,只有微亮粼粼水波晃动,便问:“这里面关的是谁?”
“尚不清楚。”
钟烨好奇问:“我能下去看看吗?”
“可以。”
又没什么见不得人的,钟知行随意点了点头,带他从井口下去。
井里温度较低,明明在上面时看到里面有水,纵身下坠却感受不到与水流接触。
钟烨落在地上。
四周笼罩着浅淡的青灰光芒,抬头望去,头顶是清澈透明的水雾,有一层闪光的淡蓝,外裹白色雾气,叫人无法透过它看到外面。
钟知行道:“一种障眼法。”
钟烨发现脚下有许多的陈旧符文,显得凌乱,好像这里之前发生过很混乱的战斗。
接着,他看见了铁索。
这些铁索的一端悬挂在井壁,很有分量,另一端都垂在地上,长短不一,旁边还有裂开的铁索环,断口粗糙,一看就不是用利器切开的,而是硬生生挣断的,看断裂处,年头很久了。
钟知行叹道:“据说它自上古时期遗留下来,不知道里面曾经压制着什么强大的神兽。”
他俩走到锁链之间,钟烨闻到了沉淀许久的铁腥味,忽然脚下踩到一样硬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枚圆圆的薄片。
他心里一动。
捡起来。浅青色,入手温凉,手感熟悉,纤细整齐的纹理,边缘圆润的弧度。
实在...太过于眼熟。
一股寒意骤然攫住了他。
钟烨下意识地垂落眼帘,心头翻起惊涛骇浪,马上被他强行压下去。心脏咚咚狂跳。
胸口的一小块地方开始发热,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元玉送他的龙鳞就挂在胸口,此时感应到了同类,微微发烫。
钟知行的感知何其敏锐,关切道:“烨儿,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钟烨尽量自如地笑道:“没事,可能是这里冷。”
他掩饰性地握紧拳头,离远几步,目光扫到井壁上的图案,凹凸不平,格外杂乱。正欲移开视线,直觉哪里不对。
这些图案,好像...有两层。
钟烨凑近细看,果不其然,原本井壁规则整齐的纹理被一层看不出材质的东西覆盖,它们很不均匀,东一片西一块,颜色深蓝,形态扭曲,如同胡乱生长的藤蔓,或者纠缠的血管脉络。而且有些...眼熟。
眼熟。
想起来了。
前两天,家里的铜镜。
和上面的图案如出一辙。
元玉说过,他的灵力在一个地方停留过久,就会凝结出这种图案。
难以言表的心情占据了钟烨的内心,震惊,怀疑,甚至惊悸,乱作一团搅动不休,好像无意间知道了一个最为恐怖的秘密。
他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若无其事,问道:“伯父,这地方有名字没?”
钟知行点头:“锁龙井。不是我们起的。所以我猜,这里之前镇压的可能是某条龙。”
锁龙井。
龙。
确凿无疑了。
这里镇压过的,是元玉。
当这个结论彻底无法推翻时,钟烨反而平静了,内心竟有一种难言的释然。
他盯着深蓝纹路下的石头井壁,鬼使神差地抬起手,盖了上去。
刺骨的冰凉瞬间穿透皮肉,感觉不像石头,倒像千年不化的坚冰。冰里却不只有寒冷,还有一股仿佛积聚了千百年的力量,沉重,神秘,骤然夺走了身体内全部的力量。
眼前一片漆黑,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只有一种置身于虚空无所凭依的虚无感。
咕噜,咕噜噜,耳边升腾起类似冒气泡的声音,刹那间,他感觉自己被猛然拽入深海,沉重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寸皮肉和筋骨都被束缚压迫。无所适从,无处可去。
视野中浓烈的黑蓝色挤压他的胸腔,它们好像化作实质,如同一大团蠕动的绦虫,钟烨有一种感觉,它们试图从他睁开的眼睛里挤进大脑。
压抑,森冷,沉闷,窒息。
这一切好像永无止境。
钟烨猛地收回手,胸膛微微起伏,不过几秒,背后却已起了一层薄汗。
被眼睫遮蔽的眸底再次掀起浪涛。
他想起元玉上次酒醉后,对着手机里深海视频所流露出的排斥和惊惧。原来一切早有征兆。
此刻,各种各样零零散散的记忆蜂拥而出,锁龙井就像一根绳子,将它们穿在一起,终于拼凑出了元玉的来历。
许是见他神色凝重,钟知行道:“烨儿,你有什么想法吗?”
钟烨定了定神:“没有。”
他该怎么将这件事向钟知行表明?
或者,他该不该说?
一只潜藏在外的神兽,若是让钟知行知道,必将尽全力擒拿,两方绝不可能相安无事。但无论结果是哪一方死伤,钟烨都不想看到那个局面。
他一直以为自己雷厉风行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实在碰见难以抉择的事了,随手抛个硬币,全凭天意;现在却一而再再而三在这件事上犹豫不决,还没办法用硬币来抉择。
优柔寡断不是个好习惯,他从小就知道。但仍束手无策。
所幸钟知行并未注意到他思绪翻腾,在锁龙井逗留了半个时辰后两人离开。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昏暗,钟知行说他明天就要走了,先去准备一下,让他好好睡一觉。
钟烨问起另一个和自己同行的人是谁。
钟知行说是钟蔚。
一个早能料到的答案。
钟烨默想,钟知行是真的很希望他俩和好。但又想到,如今祖宅里根本没几个年轻天师,钟知行可能根本没有别的选择。
他把关于伥鬼的猜测告诉了钟知行,绝口不提和夫诸与钟蔚的相遇,钟知行面露思索之色,最终伸手轻拍他的肩膀,告诉他先别管其他的了,把心思放在明天,切记保证安全。
他眼里有些不舍。
钟烨应下。
却没有真的回到房间里,而是转头去了书库,等到达时,月明星稀,库内空无一人,他循着记忆走到相应书柜前,伸手拿下那本厚厚的神兽手札。
但,这次出人意料,手札页数齐全,壹佰贰拾肆后是壹佰贰拾伍,他摊平书页,露出书缝,上面几乎没有修补痕迹,好像从未缺边少角过,若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肯定以为之前的怀疑只是臆想。
仔细阅读那两页的内容,和钟蔚曾提到过的大致相同,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点,挑不出半点毛病。
奇怪。
他疑心家族里真的出了内鬼,却又想不通内鬼折腾这两页无关紧要的书页做什么,一转眼见门口人影晃动,当即厉喝:“谁?!”
阿溪露出半张脸:“这么凶干什么……是我啊。”
钟烨便柔和了语气:“这么晚了怎么不睡觉?”
阿溪不以为然:“哪晚了,有人睡得比我还晚呢。”
他迈着小碎步跑过来,往钟烨手里塞了一张符箓:“明叔让我捎来的,说这张给你那张给钟蔚哥哥——呃,具体谁是哪张我忘了,反正都一样的。给你。
钟烨这才想起钟知行说过的保命符。这种符箓非常珍贵,携带者遭受致命攻击时,它可帮忙抵挡这次伤害。
钟烨珍重地收好,阿溪看见了他手里的手札:“咦,你要看这本书吗?”
“嗯。怎么了?”
阿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嘿嘿没事,还好你是现在看不是之前看,上周这本书被我不小心撕掉了两页。明叔训了我一顿,好不容易才修好。”
“哪两页?”
“喏。”阿溪打开手札,停在一页,右下角赫然标着壹佰贰拾伍。
钟烨怔住。原来…只是被他不小心撕掉了?
钟明言只是负责修补?
如果这么说来,上次确实是他多想,一直以来都怀疑错了方向。
他没能在这件事上思考太长时间,因为阿溪把手札塞回原处,拉住他的手蹦蹦跳跳边跑边道:“快来快来,我新学了算卦!我要给你算一卦!”
钟烨好笑,也没挣开,任凭阿溪把自己带到一处石桌前,月光凉凉如水,澄澈清明,阿溪一屁股坐到凳子上,招呼他:“快坐快坐。”
钟烨一撩衣服坐下,翘起二郎腿,笑道:“怎么突然想起算卦来。”
“什么叫突然,我一直都在认真学的好吗!哼哼,我算得超级准,钟蔚哥哥都夸我呢。”
阿溪摇头晃脑,好不得意。
“叫他哥不叫我?”
阿溪冲他扮鬼脸:“哼,谁叫你老欺负我。”
他抱起双臂,骄傲地挺直上身:“听好了,我以后可是要成为天下算卦最厉害最厉害的天师!到时候我免费给你算!哎呀不说以后了,我现在就给你算一卦!”
“行,你算。”
吉凶运势是天师的必修课,但钟烨从没给自己算过,也很少给别人算。
“你想算什么?”
阿溪在石桌上铺开一张红纸,提起毛笔,扬起脑袋,孩童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满脸期待地问他。
“你学会什么了?”
“什么都会!你说就行!”
钟烨想了想:“随便吧。”
“那我给你算——”阿溪转了转眼珠,“姻缘!好不好?”
钟烨还没说话,阿溪就提笔在红纸上唰唰写起来,嘴上说着:“不好也得好,你先别说话了哦,不要打扰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