娱乐区的设施大多适合低龄儿童,唯一能让人惊叫的只有大摆锤。它像座钟一样矗立着,分针和时针样式的大臂将游客高高举起,转到高处时突然停住,倒挂几秒,引得游客尖叫连连。岘青指着大摆锤,兴奋地问:“这个看起来挺好玩,常月明,你敢不敢?”常月明犹豫了一下:“我的脚不知道行不行?”岘青不以为然:“这玩意儿又不需要你动脚,况且你已经在公园走了半天了。你不敢,我就一个人上去了。”她挑了挑眉,笑着望向他。常月明虽然在儿童公园从小玩到大,但上完小学后就再也没碰过这些设施了。他无奈地笑了笑:“好吧,一起。”
常月明抬头望向大摆锤的空当,岘青已经买好了票,服务人员帮他们确认了安全扣,放下横杆固定好,便启动了设备。大摆臂缓缓升起,常月明在半空中就闭上了眼睛。岘青在快要登顶时拽住他的手,兴奋地大叫起来,常月明觉得她的声音吵得不行。
下来后,岘青兴奋得蹦蹦跳跳去拿存在服务人员那里的手机,乐不可支。常月明无奈地说:“你好吵,我再也不和你一起坐了。”岘青笑着说:“我第一次玩这种嘛,理解一下。之前都陪我弟弟玩旋转木马,无聊死了。不过,常月明,你叫得比我还大声。”常月明不信:“怎么会?”岘青把手机凑近他:“不信你看。”原来她买票时托票务人员录了像,虽然高处的人脸看不清楚,但常月明的尖叫声却清晰可辨。他顿时无语,自己竟然比岘青叫得还大声,这下谁也别笑谁了。
常月明看着视频里唧哇乱叫的自己,觉得太可怕了,伸手想要删掉视频。岘青早有预料,一把抓走手机,笑着跑开了。常月明脚不方便,只能大声喊:“刘岘青,你别跑,等我啊!”岘青一脸坏笑地藏好手机,走回来。常月明无奈地说:“你还记得你欠我一次吗?”岘青装傻:“什么时候?”常月明瞪她:“刘岘青,你再给我仔细想想。”岘青笑嘻嘻地说:“我考虑一下。我饿了,我们去吃饭吧。”
常月明带着岘青从公园南门走上天桥。天桥边的大树下,一位老爷爷摆着小摊,卖着各式各样的小玩具,一看就是从小商品市场批发来的哄小孩的。岘青被一个捏一下就能变脸的变脸娃娃吸引住了,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她指着娃娃,兴奋地说:“常月明,你看这个,挺有意思的!”常月明无奈地笑了笑,低声说:“大姐,你都是大学生了,这是逗小孩的玩意儿。”他的声音不大,但伤害性很强,周围坐在树下看热闹的大爷大妈们都被逗乐了。
岘青本来只是觉得有趣,被他这么一激,她直接掏钱要买。常月明动作更快,已经抢先递上了钱。小摊上的玩具都是明码标价,摊主是一位聋哑老人。常月明记得,小时候这位爷爷还是个中年伯伯,无论春夏秋冬,他都像这棵大树一样守在公园南门,经营着小摊。常月明的家人每次带他经过,都会照顾生意,买点小玩具带走。后来长大了,似乎没什么理由再买了,每次经过时,他都会刻意绕远一点,避开这个小摊。
玩具爷爷显然还记得常月明,咿咿呀呀地比划了一下他的身高,常月明微笑着点了点头。爷爷赶紧解开一个红色笑脸气球,连同变脸娃娃一起递给了岘青。岘青开心地道了谢,扭头对常月明说:“你看,爷爷还多送我一个气球呢!”常月明已经走开了,岘青赶紧追了上去。
刘岘青跟着常月明走进一家汤包馆,招牌上印着“禹市老字号”的字样。这家小店看起来是全天营业的,午市已经接近尾声,店里人不多。常月明找了个座位让岘青坐下,指了指侧面墙上的毛笔手写菜单,问她想要什么口味。他去窗口点完单,付了钱,拿了号码牌坐回桌边,等着汤包上桌。
岘青环顾四周,说:“这家店看起来开了很久了,能开在深巷子里,味道应该很不错吧?”常月明点点头:“这店比我们岁数还大,以前开在岔路口,一开始只做早餐,生意很好就改成全天营业了。近几年这条路升级改造,老店被拆了,就搬进了附近巷子里,方便老顾客找过来。不过酒香也怕巷子深,生意比之前清淡了一些。现在大家的选择多了,老味道就成了偶尔怀念的东西,特地寻来的人不多了。”
常月明一边说着,一边拿出纸巾擦桌子,看向岘青,岘青知道他在回忆往事,眼神有些失焦,但她仍不敢长久地回望他。她的视线在店内的墙壁上游走,偶尔才敢瞥向常月明的眼睛。他的瞳孔不是纯黑色,而是淡淡的琥珀褐色,比他的发色还浅一些。或许是因为这颜色的缘故,岘青总觉得他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即使笑起来,也如同烟花绽放后迅速消散的余烬。而当他认真时,眼神里总带着一丝审视。
常月明看着对面这个眼神闪亮的岘青,她似乎并不胆小。两人最初的单独会面,她就敢拉他的手腕;贴在铁网上扯着嗓子喊加油时,她笑嘻嘻地“瞎眼”看向他;从桥边找到她时,她仰着头落泪的样子;轻轻靠在他后背,试图分给他温暖的样子;拿回手机时满心感激的样子;还有现在,使劲儿捏着变脸娃娃哈哈大笑的样子……窗口传来一声喊:“15号!”常月明起身去领汤包。
汤包装在圆圆的小竹笼里,一份一格。常月明特意打了一小碟泡菜、一小碟醋、一小碟姜丝,最后一碟是很多姜丝加醋。他把醋和泡菜放在岘青那边,解释道:“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姜丝就另外放一边。我们习惯吃汤包时蘸醋配姜丝,不然鲜肉汤包里的汤汁很容易腻。我喜欢多多的姜丝。你要是不习惯,就单独蘸醋,或者配泡菜解腻。”岘青笑着说:“谢谢,我都试试。”
刚出炉的汤包热气腾腾,蒸汽朦胧中,常月明看着岘青认真地吃着汤包。她从手腕上解下皮筋,挽起头发。她的脸型偏长,眉弓高悬,双眼皮窄窄的,眉毛浓密,鼻梁高挺,算是五官里最出彩的部分。嘴唇的唇锋分明,下巴不尖,带一点方,显得倔强。她不是那种稚气的脸,骨相立体,错落有致,这是一张清隽耐老的面容。常月明顺着想下去,或许过了三十年,她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坐在他对面认真吃饭。这个念头让他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埋头吃汤包,心里吐槽她的化妆手法有点拙劣,一味追求幼态和大眼睛,反而显得不太和谐。不过她自己开心就好,和他关系不大。
岘青看他摇头:“是汤包味道变了吗?吴城的汤包会多一点甜味,这个我觉得味道也不错。”常月明清了一下嗓子:“好像和小时候味道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也说不太清楚。”岘青吃了三个就说饱了,继续捏变脸娃娃玩。常月明笑她:“这个娃娃有这么有意思吗?就喜怒哀乐四张脸,能让你乐到现在。”岘青举起娃娃,比着他的脸说:“感觉很像你,还挺有意思的。等我有空了,重新画一张面无表情的贴纸,换掉‘哀’,变成‘喜怒木乐’,就完全是你了。哈哈哈。”常月明点点头:“这钱花得值,还被你玩出花儿了。画好了记得拿给我看看,我一高兴还有赏。”岘青听信他:“真的吗?赏什么?”常月明故作严肃:“大大有赏,比如,赏你一个崩脑瓜,嘎嘣脆。”岘青哈哈笑着,给手里的娃娃也赏了一个崩脑瓜。
常月明的电话响了,他用禹市话接听,应该是家里的电话。他“嗯嗯嗯”地应了几声,最后说:“我有事,晚一点到可以噻……好的。”禹市话属西南官话语系,语调起伏,女孩子说起来甜腻,男孩子讲起来也有一丝缱绻。岘青等他挂断电话:“你有事就去吧,我的手机找回来了,今天的任务早完成了。”常月明不平道:“敢情我的作用发挥完了,就要过河拆桥赶我走了啊?我这完完全全工具人啊。”岘青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怕耽误你的正事。”常月明放下电话:“还早呢,一会儿再说。我还准备带你去吃炒板栗,现在正好当季,错过就要再等一年。”岘青摸了摸肚子:“刚才放下筷子,吃不下了。你去吧,我刚在天桥上看到附近有家书店,我过去逛逛,顺便消消食。一会儿我自己回学校就好。”常月明故作遗憾:“真走了啊……那家朱哥甜栗我从小吃到大,这会儿最好吃,不吃你可要后悔的。”岘青已经起身,走到门口,背对他挥了挥手,潇洒地离开了。
常月明下车,走进“和气东来”大门。“满江红”是大包间,包间内有三扇外窗,其中一扇朝向室内的亭台流水景观。他推门而入时,房间里已经坐满了人。牌桌旁有人寒暄,沙发上有人闲聊,见他进来,沙发上的人纷纷招呼:“月明来了啊,快来坐。”他妈妈走过来,领着他走向牌桌。他叫了声“爸爸”,随后与周围的叔伯们一一打过招呼,又跟着妈妈回到沙发边,挨个向其他长辈们问好。最后,他拉了一把椅子,就近坐下。
一番应酬后,他才注意到钟灵毓也在场。她隔着人群朝他歪了歪头,手机随即震动,一条短信跳了出来:“月明,好久不见,这里人好多,我们溜去后面公园走走?”常月明抬头,发现钟灵毓已经推门先出去了。他坐着应付了一串阿姨们的快问快答,趁着她们转移话题,终于找到机会溜出门。
钟灵毓站在竹林边等他。常月明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回禹市了?”钟灵毓笑了笑,说:“回来实习呗,不欢迎啊?”常月明摇头:“哪有,高兴都来不及。我还以为你一直在江城读书呢,没想到今天你也在。”钟灵毓眨了眨眼,语气带着几分俏皮:“我是听说今天你要来,才特意过来的。听常阿姨说你前段时间脚受伤了,好点没?今天看你走路慢吞吞的,我等了半天你才晃下来。”
常月明笑笑,语气轻松:“感谢钟大小姐关心,好多了。走慢点正好锻炼锻炼。”钟灵毓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忽闪的大眼睛,乌发雪肤,自幼学习舞蹈,脖颈修长,锁骨微张,似一支卓约玉立的马蹄莲,而那不饶人的嘴巴便是那汁液里的毒。她瞥了他一眼,语气带着几分埋怨:“最近发信息给你,怎么都不回?很忙啊?电话也不接了,之前打电话聊不长就算了,起码还能找到人。”
常月明听出她话里的怨气,笑了笑,没有接话,只是继续往前走。他喜欢好看的女孩子,却不喜欢她们“作天作地”。可似乎每段关系走近一点,都会陷入这种循环。让人不得安宁的关系,算是健康的吗?常月明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一段怎样的男女关系,但他很清楚什么是他不想要的。
他转移话题:“现在在哪里实习?”钟灵毓回答:“落梅小学。”禹市小学排名前三的是香绿、芳草和落梅,而落梅小学以艺术培养为特色。常月明点点头:“落梅挺好的,也很适合你的专业。你想留在那里吗?”钟灵毓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道:“你想我留在那里吗?”常月明笑了笑,语气温和:“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当然很开心大家都能在禹市。但我更希望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
钟灵毓撇了撇嘴,语气带着几分调侃:“讨厌你的滴水不漏,太极打得这么好,去武当山学的吧?”她拒绝人的经验丰富,高手过招向来点到为止。常月明第一次面对面把话说开,更多时候他选择冷处理。没有回复,本身就是一种回复。过往他谈不上热衷,却也不拒绝,可今天他竟有些厌烦,索性直接挑明。
钟灵毓从包里翻出一盒1916香烟,递给常月明。常月明接过烟,说:“我给你点火吧。”钟灵毓挑眉:“你有火吗?”常月明笑了笑:“你不是有吗?”钟灵毓笑着把打火机递给他,他替她点了火。这时,常月明的电话响了,他按掉了。钟灵毓问:“叫你了?”常月明摇头:“不着急,我陪你一会儿。”钟灵毓却摆摆手:“你先上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常月明叮嘱她:“那你早点上来,大家都在等我们。”说完,他转身离开,心里竟有些松快,这份松快让他生出几分羞愧,他回头看了看钟灵毓。她侧身站在没有彻底灭掉天光的夜里,身段窈窕,手中的烟明明灭灭,像一幅画,足够让人生出感慨,真是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