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书湘跟在黄鸣明身后，低着头刚出医院，前面的人就忽然停下，她抬头正对上他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段书湘不明白他在看什么，有些不满地抬头瞪住他。
“小白眼狼。”黄鸣明眼角泛红，笑着骂了她一句，又不像是单单在骂她。
晚风微凉的夏夜里，他满眼凄婉，身上干透的机油在灯光下闪着光，和洁白的衬衫格格不入。段书湘呼吸都被抓住，不解地看着这个人。
“知道我妈去世那年住的最多的地方是哪儿吗？”黄鸣明发狠地笑着，额前发丝被风吹起，露出破碎的眼睛。他身形晃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头顶的天空：“二十三层三十五号病房二号床。”
他记得那么清，不知在深夜梦中重复了多少遍。他说完依旧在笑着，甚至笑出了声，但是那笑声越来越凄索，到最后几乎跟哭声无异。
“一年不到！”黄鸣明弯腰一把攥住段书湘的肩膀：“一年不到他就娶了你妈！他妈的，老子就不该信那个混蛋。”他满眼怒气吓得段书湘呼吸都滞住，惊吓地看向他。
“一年不到就忘了我妈，把你们母女接到黄家了。你说他是不是脑袋被人踹了爱给别人养闺女？”黄鸣明声音越来越大，就在段书湘以为他要彻底爆发时，他却忽然侧过头，灯光下，他的脸上有水光在闪。
段书湘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妈出院那天，整个人瘦的只剩八十一斤”
“癌症晚期她疼的连话都说不出来，还要安慰我爸别伤心。”
“当时就是在这儿，我背着她出了医院，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妈是晚期，出了医院她就没几天可活的了。家里没钱，她的儿子背着她亲手断送了她的生路。”
“我爸在这儿亲口承诺不续弦……一年不到……一年不到。”他呜咽地说不下去，声音越来越小，眼泪一滴接一滴地往下砸，无力的低下头：“段书湘，你们就是来讨债的吧。”
多少次午夜梦回这个场景，多少次被吓得惊出一身冷汗，他不停地陷入这个梦魇，不停地在梦中看着自己把妈妈背出医院，不停地自责，不停地愧疚。
就像是被困在一个永远不会停歇的梅雨季，梦里潮湿阴霾，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再也看不清妈妈的脸……
“对不起……”段书湘心都被揪住，他也这么痛苦吗？她以为，他就是单纯讨厌自己啊，她咬着嘴唇不停摇头：“我也想回家，但是妈妈来了这里，我不能没有妈妈的……”
“没有妈妈……”黄鸣明听到这句话再也控制不住，整个人都伏到段书湘的肩头，哭着骂起来：“你不能没有妈妈，我又该去哪里找我妈妈……”
段书湘眼眶湿润，不禁扶住他的脸，却说不出一句话。黄鸣明就这样伏在她的肩头，段书湘清晰地感受着他的颤抖。
不知过了多久，他平静下来，冷淡地抬起头，推开段书湘落在自己身上的手。他从烟盒里掏出一根烟递到嘴边，疏离又冷漠，好似方才悲恸大哭的人不是他一样。
烟雾从他口中一团一团地吐出，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还是闭上了嘴，沉默地把只吸了一口的烟按灭丢进垃圾桶里，走向摩托车。
摩托车载着两人驶上马路，谁也没有再说话，寂静的夏夜只有风知道段书湘的自责和歉意。
周围的景物不断变化，高楼大厦慢慢消失，最终变为低矮的楼房，到最后变得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田地。
柏油路边野草疯长，杨树高耸，长途货车从摩托车呼啸而过，段书湘吓得抱紧身前人的腰。再后来转入乡路，不算宽的水泥路上只剩下这一辆小小的摩托车。
“我没想过要伤害你们，我真的只是想跟在妈妈身边。”段书湘声音从身后传来，黄鸣明听的心里一惊，是啊，她是无心的，可是那又能怎样？他做不到不恨她们母女。
“我知道你讨厌我和妈妈，高中之后我就不回黄家了……我今天去找了奶奶，以后周末放假我就住到奶奶那里，寒暑假我就在市区兼职，总之我不会再回去碍你的眼了。我也不想被人讨厌的。”
段书湘低声承诺着：“妈妈和黄叔叔平时也不在家，你以后可以一直呆在你自己家里的。你的房间我也会物归原主……”
“行了！”黄鸣明心里不是滋味地叫停段书湘：“随便你去哪儿，黄家我都不会再长久地呆下去了。”
“我是真心话。”段书湘环在他腰间的手腕一紧。
“我也是真心话。”黄鸣明又恢复了他那幅吊儿郎当的模样：“你也少想着去兼职了，那个苦你也吃不了。”
“你都能吃苦，我为什么吃不了？”段书湘很想接着往下说，告诉他自己这半年究竟过得是什么日子，她早就不是大小姐了，为什么还要戴着有色眼睛看她？
“先不说你什么手艺都不会，只能干苦力活，光是你的年龄哪个老板敢要你？”黄鸣明语气嘲讽：“明里暗里给你冷板凳坐，满脸肥肉的老板偷偷摸摸揩你油，你受的了几天？”
黄鸣明以为自己说的够直白了，段书湘总该打消那个不切实际的念头，她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有满脸肥肉的老板揩你油嘛？”
黄鸣明只觉得眼冒白光，这都哪跟哪儿？揩他油，真当他身上的腱子肉是白干的啊？他恨不得扭头钻进段书湘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的什么。
“行了，下车吧，到家了。”黄鸣明骑了那么久的摩托，有些疲惫地展了一下腰身，肩膀上的肌肉瞬间变得坚硬，隔着衬衫都能看出轮廓。身后的人还是没有动作，黄鸣明诧异的扭头看去：“摔了一跤不会下车了？”
段书湘咬着嘴唇摇了摇头，不是不会下，是伤口太疼了，疼的她双腿发软。黄鸣明瞥见她额头的冷汗，冷哼一声踹下脚蹬，下车将她抱了下来放到地上：“没忍疼的耐力就别搞出什么跳车的冲动。”
他不看段书湘一眼，重新上了摩托，将车停进屋子。顺着大门往外望去，那人还在跟乌龟一样龟速行走着。
黄鸣明收回目光走进厨房，冰箱里还放着没动一口的剩菜，今晚他跟段书湘就吃这个对付过去得了。想着黄鸣明熟练地拧开煤气罐开，把剩菜倒进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