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水楼并不惊讶,他将手中的弩弓扔给手下,看向从林间出来的人,“十三,你迟到了很久。”
“师父,我与小十一毕竟同僚一场,交给我杀吧。”
邢水楼没说话,马往后退了两步,算是默许。
十三没有下马,而是驾着马徐徐踱步到步生莲面前。
步生莲满眼都是红,从濯清尘身上流淌下来的红。他像断了弦的风筝,突然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直到十三驾马走到他的面前,他下意识挡在濯清尘身前,被十三手中刃的冷冽白光一闪,他才回过神来,睁大眼睛看向十三,明白了什么。
暗卫阁这三人每人惯用的武器都不太相同。十七估计是平时审讯审得多了,一把长鞭使得鬼神同泣,只靠鞭风便能让刑狱里的恶徒闻风丧胆。步生莲爱使长直刀,刀身长且直,因他不爱尖刀的突刺,惯用砍劈这类的招式,离得对手远了,血便不容易溅到身上。十三不怎么在这方面下功夫,佩戴的武器往往是暗卫阁标配的刀刃。
暗卫阁在被濯阙收拢初期,其任务往往是暗杀,因此暗卫阁的刀往往比长直刀要短,带有弧度,以方便近身刺杀。到了后期,刀形也未曾有过修改,甚至成为了暗卫阁的一个标志。
但今日,十三手中的刀却是步生莲爱用的长直利刃。
步生莲收回目光,拄着手中已经有豁口的长刀站起来。他得带濯清尘离开这里,他不能让濯清尘死掉,他要救他……
步生莲动作略有些迟缓地举起手中的长刀,“还真是……让你破费了。”
“刀钱记得还我。”
“好。”
两道凌厉的刀风,两人错身之际,同时松开手中的刀,侧身握住对方长刀的刀柄。下一刻,步生莲翻身上马,将濯清尘一同抱到马上,顺手劈开挡在眼前的刺客,扬长而去。
与此同时,十三迅速转身,拿着步生莲的刀毫不犹疑地向着邢水楼斩去。邢水楼挡下这一突击,下了马,“最开始我便猜想你不会轻易跟随我。但我以为你至少不会背叛我。然而,我却在南越屡次收到你行刺失败的消息,你甚至还把我手下的暗卫送到钉子手中。”
十三不答。
邢水楼叹了口气,“带着那身伤,他们谁都跑不了……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杀了你,证明你教给我的东西是正确的。或者你杀了我,证明你是正确的。”
十三确实是来送死的。
对了,不止送死,还送了小十一一把刀和一匹马。
“哥?哥!”
此处只有一条路,步生莲本以为是柳暗花明,谁知竟是造化弄人。
马匹飞奔太快,失足腾空时他只来得及脚踩马背借力抱着濯清尘往后摔回地上。
看到濯清尘流满胸襟的血,他顾不上再找其他出路了。步生莲掏出新买的止血药,撕开濯清尘的衣裳要帮他止血。可是他的手不断地颤抖,好不容易拔出瓶塞,却打翻瓶子,药粉尽数洒在了地上。
哥,哥……
你不要死啊……
步生莲不断击打着自己的手掌,试图停下颤抖。
不可以,他要救濯清尘!冷静!冷静!濯清尘不能死,他就这么一个濯清尘,濯清尘不能死,不能死……
冷静!冷静!
步生莲忽然在濯清尘身上翻找起来,翻出他塞到濯清尘身上的锦囊。
没关系的,没关系的,他能把濯清尘救回来,他可以的!濯清尘不会丢下他的!濯清尘不会死的,一定不会死的!
锦囊里是他留下的暗卫阁里上好的止血药,他留到现在就是害怕两人会受致命伤,他有好好跟着陈叔学怎么止血怎么救人,并且,并且……
锦囊里的小瓷瓶被他尽数倒了出来,一水儿的青瓷瓶里有一黑一白两个瓶子格外突兀。
陈大夫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大夫,尤爱鼓捣一些特殊的药材。这一黑一白的两个瓶子里分别装着两位药,一味持续体能,一味保人性命。
步生莲将白色瓷瓶在耳边晃了晃,里面的药丸碰撞瓶壁发出轻微的响声,步生莲眼中一直呼之欲出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并且,他还有暗卫阁的保命药——当初十三在刑狱里给他的药,竟然是十三自己的,并非步生莲的那一份!
步生莲颤抖着将白色瓷瓶里的药丸喂给濯清尘,泪水抖落在濯清尘身上,“这下要还不清了……哥,你帮我想想办法,看怎么还给十三好不好?要是被十七知道,指不定要怎么嘲笑我呢。”
喂完药,步生莲的手忽然有些泄力使不上劲,他身上被他反复压制的伤痛此时叫嚣起来,步生莲只好咬开青瓷瓶的瓶塞,两手一块握着瓷瓶把药撒在濯清尘的伤口上,“哥,你看今天的月色多好,像不像我们在扬州时的那一晚。等我们这一趟行程结束,我们不回京城了,我们回扬州好不好?”
邢水楼的刀贯穿了十三的腹部,十三脱力往前倒去,被邢水楼托了一把,邢水楼将手放到十三后脑上,这个看起来颇有些慈爱的动作却伴随着冷冰冰的话语,“你可知我为何不着急让人去围堵他们?因为这条路的尽头,是悬崖啊……”
那只放在十三后脑的手慢慢下滑,拧断了十三的脖子。
轰——
邢水楼勒住马,“怎么回事?”
“大人,这条路被埋了火药。”
“派人去开路,既然有时间埋火药,那他们走不远。”
“是。”
濯清尘似乎被爆炸声勾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竟然从昏迷中挣扎起来。
“哥,我又杀了几个人。”
可也到此为止了,没有其他的陷阱了,没有其他的招数了。
除了……
濯清尘醒来时,步生莲正跪坐在他身旁,垂着头,看不见神色。可是濯清尘知道,他肯定又哭了。濯清尘伸出手,抚摸他的脸颊,步生莲握住他的手。濯清尘的手很凉,步生莲的手却有些热。
步生莲突然有些委屈,“哥,前面没路了……”
十一送他的马已经死了,濯清尘为了保护他被箭射中了心口。
前面是悬崖,是死路。
身后,邢水楼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命运当真捉弄人。
濯清尘伸手抚摸他的脸颊,“足够了,足够了……”
濯清尘艰难爬起来,步生莲被他一同扑倒在地上,黑色瓷瓶被甩到地上,摔得粉碎,里面空无一物。濯清尘趴到他身上,似乎要用这样难堪的姿势抵挡刀光剑影,去守护他最后的完璧。
步生莲眼神有些空洞地看着眼前的老树,下眼眶隐隐有些发红。他忽然叫了一声濯清尘的名字,“濯清尘,跟我死在一起,亏不亏?”
“那可真是,世上最大的幸事。”一滴混着血的泪砸在步生莲眼中,带着千钧的重量,直直地砸到他心里。
步生莲看着濯清尘,终于在这必死的困局中,在这惊天动地的泪落中,参悟到了濯清尘在那个星夜珍重一吻中蕴含的狂风骤雨般的感情。
濯清尘还在笑,“前面是悬崖,我们手里有刀,左右不会被他们俘虏了去,哈哈,连尸体也不留给他们。”
步生莲也笑了,眼中血色有蔓延的趋势。
“可是哥,我舍不得你死怎么办?”
濯清尘被步生莲放倒在树下,身上还盖着步生莲的袍子。步生莲手里提着刀一直看着他,听到马蹄声,这才颇为不舍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暗卫阁少了一半的人马,笑了。
“我与十三、十七一同出去执行任务时,常常会比赛,看那恶人最后是谁杀的,往往都是十三赢。既然你没死,那想必这一次他想让我赢。”
“为什么不能是你们两个都输了呢?”
“那可不行,我可舍不得死。”
最后一战了。
“怎么样,找到了吗?”十七看到派出去寻找太子殿下踪迹的钉子回来,迅速询问。
“大人,没有。”
十七暗骂了一声,他把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路都想了一遍,把去闽州所有的路都派人找了一遍,还是没能找到那两个人的下落。
他们还能怎么走?从天上飞吗?还是从水里游?人到底去哪里了?
邢水楼不是要杀人吗?那也得有路才能杀啊,不然怎么杀?
等一下,去闽州需要有路才能去,杀人哪里需要路!
他是脑子被驴踢了吗?
此处地形崎岖,多悬崖山谷,通往闽州的路线亦是多波折,但……杀人却十分容易,随随便便把人逼到一条死胡同上,便是死路一条。
跳下去?不可能,这里岩石密布,山林耸立,跳下去估计得摔成肉饼。
这邢水楼怎么这么喜欢把人往死胡同里怼!
十七带人上马,心想:小十一,可千万别带着你家殿下往悬崖下跳啊……
步生莲从未想到有一天,他会用十三的招式杀掉敌人。此时,邢水楼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蹭破了皮肉,血液打湿了他的衣料。而他的刀尖穿破邢水楼的喉咙,那人死前微微瞪着眼,似乎有些疑惑为什么会死在步生莲手中。
步生莲收回刀,甩掉上面的血。他往前一步,剩余的人便后退一步。
踩在血池里的触感,让步生莲无端想起当年的四方围笼里的三天三夜。他视线有些模糊,被血气糊住了一般,忽然,步生莲锈住了似的,终于前进不了一步,吐出一口血来。
可是,还不行……
他不能把濯清尘丢在这里。
步生莲微微弓起的身体再次直立,在包围他的人试探着逐渐缩小包围圈之时,忽然将眼前的人劈成两半。
濯清尘在树下昏迷不醒,但他似乎在挂念着什么,眉心一直皱着,试图从血色的梦魇中挣脱出来。
打斗仍然在继续。
直到太阳变成血色,夜晚吞噬最后的光明。
有马向闽州县令府奔去,马上载着两个人,若是低头细看,能够看到马蹄印里斑驳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