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两位主子的情绪都不太对劲……有些平静过了头。
先不说濯清尘原本就是个寡言少语、喜怒不形于色的。单单说步生莲是个混世魔王,每每把濯清尘气得两眼冒火、摔书揍人,这些天除了跟屁虫一样跟在濯清尘身后,竟然也没像往常一样不要脸地拿满身伤痕累累找濯清尘要这儿要那儿当彩头,简直安静得让午令觉得那副好看的壳子里换了一个魂。
濯清尘看书,步生莲就趴在旁边,胳膊底下的话本半天不见翻一页,两只眼睛只盯着濯清尘。濯清尘没赶他走,甚至看都没看他,自顾自地在书上写着批注。
午令行了礼,“殿下,少爷,陈大夫到了。
濯清尘放下书,刻意避开步生莲迎上来的目光,“请他进来。”
陈大夫放下药箱,“殿下。”
步生莲坐直,“陈叔,我的伤都要好了。”
“那些伤你自己心里有数,也用不着我看……手伸过来。”
“听殿下说又被魇住了?”
步生莲有些懒怠,“是吧……”
“说说看,梦到了什么?”
“梦到……大雪?”步生莲摇摇头,“好像是一条船?”
他又摇摇头,想不出来,心里莫名其妙有些焦急,就像濯清尘前些天要赶他走时的心情一样,好像……想不起来,就找不到来处和归所了。
步生莲拉住濯清尘的手,向他求救,“哥……我想不起来了。”
“梦到了一条河,一条船,”濯清尘终于转向步生莲,安抚道:“你说你就在船上。”
步生莲恍惚了一下,语气更加急迫,“那,那你呢?”
濯清尘擦掉他鬓角的汗,“我也在船上,我就在你身后。”
步生莲长长舒了一口气,有些失神的瞳孔中渐渐映出了濯清尘的模样。
濯清尘也暗中松了口气,给步生莲倒了杯温水。杯口磕在步生莲嘴唇上,步生莲的手还在抖。
濯清尘靠近他一些,一只手包住步生莲颤抖的手,喂他喝水。
“陈大夫。”
“差不多了。”
濯清尘站起来要跟出去,步生莲的手还在紧紧攥着他。濯清尘低头看了一眼步生莲的神色……罢了。
“午令,带陈大夫去偏厅。”
濯清尘回头看着身旁的人,“盯着我做什么,都盯一天了,不累吗?”
步生莲摇头。那天濯清尘说困了就上床,但是那天晚上他们谁都没睡着,他在床上躺了一晚,濯清尘就在旁边站了一晚。
“去床上躺一会儿吗?我陪你一起睡。”
步生莲点点头。
等步生莲睡着了,濯清尘离开房间,陈大夫正在偏厅等他。
“阿莲他怎样?”
“殿下莫慌。确实是复发了,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原本就是不易好的。”
“跟这次刑罚有关系吗?”
“莲少爷这是精气神上的病,这次受伤重,精气神都随着流失的气血流走了,积年沉疴可不就找上门了。只是陈某才疏学浅,研究了这些年,仍然没个理头。”陈大夫递给濯清尘写好的药方,“他现在喝的药我看过,再喝两天就可以停了,他在里面时吃过暗卫阁的救命药,不宜再喝太多的药。等药停了,让他安心静养,养好伤就没事了。”
“多谢陈大夫。”
陈大夫摆摆手,“殿下,我看他有些心神不宁。”
“怨我,我说要送他回扬州来着。”
陈大夫笑了,“殿下这玩笑开得大了,他这病最忌心思过重,心有挂念。”
送走陈大夫,濯清尘又回到房间。步生莲也许是感觉到身边没人了,眉头都皱起来,睡得不安分。濯清尘和衣躺在他旁边,隔着被子有节奏地轻轻拍着步生莲的后背。心想:他这样的一个人,还敢奢求什么呢?都随阿莲吧,只要阿莲好好的,他什么都不要了,什么也不奢望了。
步生莲心里挂着事,好几天没睡好。如今饱饱睡了一觉,缓回些精神。醒来后翻身看到濯清尘,忙收敛呼吸,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哥哥这些天都不高兴,从他受伤,到吻他,到说对他用心不良,再到现在还蹙着眉。
瘦了好多……
步生莲的手放在濯清尘脸上,脑袋里空空如也,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濯清尘被他吵醒,下意识想要避开步生莲的手,但忍住了。他甘做鱼肉,把刀俎交给步生莲。
“睡好了?”
步生莲点点头。
“要起床吗?”
步生莲摇摇头,“你陪我再躺一会儿。”
“好。”
步生莲握住濯清尘的手,濯清尘垂下眸,敛去眸中神色,“暗卫阁暗卫的名字都在皇帝那里挂了号,我把你的名牌拿回来了。你想什么时候离开暗卫阁都可以。”
步生莲眼睛还在看着他们缠在一起的两只手上,“等这些事了结之后吧。暗卫阁如今分崩离析,你在暗卫阁不能没有人。”
“你不用管这些事……”
“不要。”步生莲一口回绝他。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步生莲想了想,怕濯清尘再跑掉,提前凑过去揽住濯清尘的腰,这才问,“哥,你……”
“你再提这件事,就休想再跟我说一句话。”
步生莲躺回去,几次追问都折于嘴慢。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他要问什么。
“和以前那样就好。”濯清尘突然说。
“不好……”
“哪里不好?”
“哪里都不好。”步生莲赌气翻过身去,不看他。
濯清尘坐起来,把他落在鼻子下被气得一翘一翘的一截头发撩到耳后。濯清尘看着他,笑了一下。其实这样已经足够好了。步生莲还跟以前一样活蹦乱跳地在他身边,他不该不知足。
“我去安排晚膳,你差不多得了,再躺下去晚上还睡得着吗?”
步生莲坐起来,看着往外走的濯清尘的背影,他忽然发觉自己被濯清尘落下了一大截,“这不公平!”
濯清尘没回头,但能想象得出步生莲此时生气极了的表情。他有些哭笑不得,开门去跟午令交代晚膳。等再坐到床边时,步生莲已经懒得看他,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月色。
“晚上冷,惹了风寒指望谁照顾你?”
“你不能这样对我。”
步生莲没完没了,濯清尘破罐子破摔,“这样是哪样?”
“你那天哭了……我想问你为什么,你跟我说因为你对我用心不良。根本不是。你哭是因为你觉得如果你对我用心不良,你就跟皇帝一样了。我找白无生问过他靖安王爷的事,我没说错。”
“是,没说错。”
他怎么会因为喜欢步生莲而愧疚呢?喜欢步生莲……步生莲的存在本身,就已经让他欣喜若狂了。可是他无法放任自己,背负着这样罪孽的血脉喜欢着步生莲,背负着背叛步生莲的忠诚的罪名喜欢着步生莲。
步生莲的忠诚,让濯清尘的爱慕变成了一种罪过。
“陈叔来过之后,你就想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你在想什么?害怕我再被梦魇住,所以自作主张,觉得让我像以前那样比较好?”
“是。”
“这不公平。”
濯清尘近乎贪婪地看着月光下的步生莲,他不当人了,无赖一般,“不公平又怎样?你希望我像皇帝对靖安王那样对你吗?”
步生莲一愣,就在濯清尘以为步生莲终于要忍不住给他一巴掌的时候,步生莲拉过他的手,“不一样……你想做什么,想对我做什么,都只是你。你跟皇帝、跟大皇子都不一样。”
濯清尘鼻头一酸,但他还在嘴硬,“没什么不一样……”
“就是不一样,”步生莲强硬地打断他,叹了口气又软了话音,“哥,你到底是想气我,还是气你自己?”
濯清尘坐在他旁边,手掌落在步生莲的脸上。
好暖……步生莲手掌贴在濯清尘手背上,不肯让他轻易拿走,“我就你一个牵挂,再没有别人了。你自轻自贱,让我怎么办?”
濯清尘痴痴地望着他,忽然想要个答案,“那天,那天我吻你,你什么感觉?”
步生莲顿住了,低下头,嘴唇动了几下。
“心里,有点,痒。”
步生莲一句话磨蹭了三次才说完整,有些不知所措地抓着濯清尘。
濯清尘嘴唇微微一张,干枯水洼里的鱼终于迎来甘霖。他沉寂已久的眼睛忽而亮了一下,怕惊动到步生莲,喉结上下一动,他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不能来问我的,非要去问拂花影里的姑娘?”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里都不一样。我……我害怕,我不知道是,是……”
他从未想过他对待濯清尘的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就像他从未想过他和濯清尘或许会有分离的一天。
“阿莲,别叫我哥哥,叫我名字。”
从未成功叫过的名字在濯清尘温柔的注视下,很容易就说出口了,“濯清尘。”
濯清尘笑了,“别害怕。我不着急,你可以慢慢想。怎样都可以。”
步生莲苦恼地摇头,可他实在不知道到底应该说什么做什么了,只好仍然重复道:“这不公平……”
濯清尘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是含眸微笑,前倾低头,几乎是小心翼翼地捧起落在步生莲胸前的一缕头发,虔诚地在上面落下轻轻一吻。
他再一次被步生莲拯救了,被步生莲无知的爱意所拯救。
延州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