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少爷的马技是殿下教的吧,跟魏将军一个路子。”
濯清尘看着马场上跑马的人,目光温柔,他不置可否,只说道:“他在京城憋坏了,总算这里还能让他跑一跑。”
“不如把莲少爷带到北疆来,北疆远离京城,规矩少些,随莲少爷无拘无束肆意跑马。”
北将军看向太子,太子只含笑摇头,并不作答。
北将军了然:也是,这样神仙似的一个逍遥人,天生是来享乐的,北疆那样苦,太子殿下哪里舍得呀!
“末将莽撞了。”
濯清尘朝他摆摆手,沿着跑马场往外走去,“北疆这些年如何?”
北将军面显苦涩,最后却只落下一个疏离客套的笑,“劳太子殿下挂心,北疆……一切都好。”
“北疆是大昭北境命脉,若有难处,你大可告诉我,我虽无法干涉军政,但该做的,也会尽力去做。”
“太子殿下心里向着我们,末将都知道。”北将军压低声音,“年前您暗中遣人接济的物资,北疆也已经收到了。因着太子记挂,北疆士兵们过了一个好年……北疆一切都好,殿下放心吧。”
钉子布置十分不易,年前才算在四境铺设完毕。北疆苦寒,年关最是难过,濯清尘曾绕过朝廷,让钉子假扮商户,给北疆送过物资。可惜现在看来,他去的仍然太晚了。北疆在逐年累月的被辜负中,已经无法再燃起对朝廷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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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北将军尚未离开,看到跑马场栅栏旁倚靠着一个身影,北将军走过去,“北疆夜风大,莲少爷不在房间休息,怎么坐在这里?”
步生莲张了张嘴,似乎有口难言,最后只能含糊道:“把殿下惹恼了。”
“啊?”北将军脸上也出现一瞬间的茫然。
多稀奇,太子殿下什么时候不是温和有礼,和煦如春风,还会被惹恼?该是捅了多大的篓子才能把太子殿下惹恼?
步生莲却把北将军的茫然视为统一战线的盟友标志,“你也觉得殿下和以前不一样了吧!”
以前顶多把他赶出去,现在怎么不止赶出去,还把他自己气得满脸通红?
“那是挺不一样的……敢问一句,莲少爷您到底做了什么?”
步生莲一言蔽之,“唔……说了句混话。”
“不过我眼看着这些年,殿下确实变了不少。”
步生莲抬头看他,听他说。
“得是好多年前了,我曾跟着魏将军回京述职,有幸见过太子殿下,琉璃似的一个人儿,看上去精致又易碎,可就是没有人气。对谁都礼数有加,但跟谁都像隔着很远的距离似的。元霄盛宴上别人再大声的悲喜都传不到他耳朵里,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小琉璃像。让人拿他没办法,不知如何是好。”
这跟步生莲认知中的濯清尘不太一样——京城中没人胆大包天敢随意讲太子殿下的旧事,他只能从一些隐晦的传闻中去窥一窥濯清尘幼年的模样。可传闻大多含糊,总结下来也不过一句“性孤僻,不喜人”,他哪里有机会能够从别人如此细节的描述中想象在他来到京城之前濯清尘的模样。
北将军能说的却也不多,“等魏将军牺牲之后,我们这些老人被放逐,便没有机会再见到太子殿下了。”
步生莲看向他,忽然问道:“魏将军到底是怎么死的?”
“莲少爷觉得呢?”
“世人众说纷纭,殿下也不肯告诉我,我无从得知,只觉魏将军这样的人,不该轻易死掉。”
“在战场上死亡可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了……没有什么该不该死,只是…….时也命也。”北将军吐出一口气,“莲少爷可曾听闻当年的延州夺城战?”
“听过,北狄奇袭,朝廷支援久久不到,延州是魏将军带着延州百姓,拿尸体当盾牌,一寸一寸踏血夺回来的。”
“你可知为何没有增援?是有前因的。”北将军掏出酒囊喝了一口酒,“当年大昭与北狄战事激烈,恰逢大昭新帝登基,国内动荡,大昭原本是在战争中落了下风,幸而魏将军行奇兵,诸多艰难之后终于把局势扭转。可行奇兵,势必要隐秘、迅速,这也意味着……”
“往往是先行奇兵,后上报朝廷。”
北将军点点头,“那时朝廷不稳,谁也不知道北狄有没有间谍在大昭活动,若是被人拿到行兵路线,动辄就是万计的伤亡。北疆军队赌不起,大昭也赌不起,但这惹得皇帝不快。陛下新帝登基,正是要把权力把握在手中的时候,皇帝想要控制北疆军队,却又不好直接下手,这才有了如今的军器处武器调配令。但是战争瞬息万变,这样的法令根本赶不上战局的变化。北疆常常受限于滞后的武器调配。为了取得胜利,延州私开军器处,私自铸造兵器,配合魏将军作战。可是在皇帝眼中,朝廷的一个将军,竟然能够让一个州郡不顾朝廷命令为他所用,简直跟谋反没有什么区别了。”
“朝廷处置了延州军器处官员,将模具收回,延州军器处从此荒废。后来北狄攻打延州,为什么朝廷增援久久不到,硬生生靠魏将军带着延州百姓夺回城池?”北将军将剩下的酒倒在地上,冷风却带着酒香扑到步生莲脸上,“那是因为,天子怒火未消,要让北疆、让延州长个记性。”
“用……人命长记性吗?”
北将军笑得有些牵强。
延州夺城一战,魏将军赢了,可问题也在于,魏将军赢了。先是让延州自发为他违令私铸兵器,又是在大昭朝廷毫无作为的情况下夺回延州,那么在皇帝眼中,下一步,魏源是不是就要带着北疆军队,在延州称王称帝了?
“但那时无人能动魏将军。大昭和北狄的仗还没打完,大昭和朝廷都依仗魏将军带来的胜仗,可……若是仗打完了,情况就不一样了。”
功高震主,卸磨杀驴。
“北狄退无可退,只能俯首称臣。北狄献上城池和美人,换魏将军的项上人头。”
“荒唐!”
北将军摆摆手,“还不算,北狄也知道这不可能,所以他们退而求其次换了一个条件,他们又献上一株药草,说是酿的酒有奇效,能让人看到此生不得之人,条件是,魏源此生不再出现在战场上。”
步生莲想起年幼时去皇宫,宫殿里浓郁不散的酒香味和皇帝手中不肯放下的酒杯。
“一株草,换一个能打胜仗的将军,何其荒唐?但皇帝同意了。北狄在求和之后,又再次对大昭发起攻击,魏将军亲自带人迎战。可这一战,却是北狄联合我朝皇帝设下的圈套,为的就是让魏源消失……莲少爷做何感想?”
“魏源……真的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派人找过,跟着魏将军去打仗的人都死了,可我找不到魏将军的尸骸。但北狄若有这样的机会,怎么可能放过魏将军。”
告别北将军,步生莲毫无睡意,只好再去找濯清尘。延州重建策略拟定后,濯清尘终于能好好睡一觉,步生莲放轻脚步,蹲在床边,伸出手指隔空描摹濯清尘的眉眼。
濯清尘仍然从睡梦中醒了过来,“怎么了?”
步生莲描摹的手指一顿,“你怎么醒了?”
濯清尘算是怕了步生莲了,“只求莲少爷早点收了神通……到底怎么了?”
“看你到底哪里像琉璃像?”
濯清尘并不知道他这句话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觉得他又在胡闹,也只好陪他胡闹,“看出哪里像了吗?”
濯清尘的笑容很浅,似乎对他的行为有些无奈,但这个笑容是实的、鲜活的,既没有离他很遥远,也不会虚无缥缈抓不到。步生莲摇摇头,挤进被窝里,“不像,睡觉。”
第二日濯清尘起床时,步生莲已经不在房间。推开窗,濯清尘看到他正在下面靶场射箭,箭箭穿透靶心,靶子被他射得有些不稳。
濯清尘下楼走到他身边,也拿起一把弓。
“十一说这一箭是他教我的,我不肯承认,总觉得这一箭是我从你这里学来的。”
濯清尘拿起一支箭,闻言笑了,不肯担这样的功德,“我在河州找到你时你都快疼昏过去了,拿什么学?”
“我的箭是十一教的,哥,你的呢?”
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贯穿靶心,有风吹起濯清尘的头发,连带对面箭尾的羽毛也在微微颤动。步生莲听到他说:“程允只是我的武学启蒙老师,我的武学师父是魏源大将军。”
步生莲垂下头,似乎有些难过。
北将军所说的魏源最后一战之后,魏源无论是死是活,都不能“活”了。那一战后,朝廷追封魏源忠勇大将军的封号,操办喜事一般无比风光地送走了魏将军的棺椁。
若是魏源此时再活过来,形势就截然不同了。最后一战无人生还,本该死去的将军却莫名其妙地又活了?是因为他临阵逃脱,因为他放弃了他的士兵,还是因为他是叛徒?
若魏源没死,那么局势就变成了:魏源是畏死者、是懦夫、是旧部们的背叛者。因为他原本应该死,他却苟且偷生活了下来;因为他活了下来,还加入了皇帝直属的暗卫阁;因为他走了,却留下北疆军队无人关照、处处艰难。
皇帝这一局,抛开一切兵力、兵法、行军布防,万般算计…….是人心。
皇帝无情,用将军的忠,折了将军的骨。
濯清尘走过来,“所以我并不想你走魏源走过的这条路,这是我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