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已至,学宫举行了惯例的长跑大赛,全员放假一天。
赛道贯穿三个学院,连千秋学院的几片院区也被征用,在院前拉起了红绳禁止穿越。
小屋院落一角,升起袅袅炊烟。
众人身影忙碌,林泉之挽起袖子将青菜、蘑菇等浸入山泉水中,择去不新鲜的叶子,强迫症似的挨个码放整齐。
今朝有些嫌弃:“你能不能行了,搞这么大的烟,不行就换人。”
却也一点没耽搁她在碗里搅拌香得要命的调料。
云朵朵脸蛋熏黑,头发都被迸溅的火星撩得更卷了,看着炭火渐渐旺起来,犟道:“嗨呀,这不是燃起来了吗,姑奶奶,我才不换!”
江司扬面容冷峻,动作干脆利落,短刀一转,案板上已经堆了一圈切口整齐的排骨肉片。
不错,几个人趁着休息日,准备搞一场烧烤。
云纹灵鹤布谷布谷乱叫,云朵朵趁机起身逃离烟熏现场,向另一边走去,他点开灵鹤。
一份金光闪闪的报刊显露出来,白玉京报,白塔学宫的校刊。
震惊没下限的标题被登在报上,云朵朵都能想象出灵鹤满天飞的场面。
云朵朵朝独自埋头干活的人努努嘴,报告道:“哎,事情都正式登报了,一切都结束咯。别捣鼓你那破生姜了。”
司徒琅这件事比较隐秘,白塔不肯宣扬叛党。
但大世家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里里外外,不管是外面宴会,还是扶摇学院内部,难免会出现排挤司徒家的场面,司徒家只能如鲠在喉,表示感谢白塔圣主不再追究,司徒宇在澜京城也待不下去,只能自愿申请退学回去了。
谢长厌:“知道了。”
大战过后,他最虚弱,还没有完全恢复,众人便没让他动手。
他只能给自己找点事情做。
泥土已经被人翻新过了,正适合种点东西,想来想去,他还是先选择种点生姜。
云朵朵八卦道:“妙光有孕,你也给她送走了啊。”
谢长厌:“嗯,看司徒家现在这么晦气,给他们冲冲喜。”
云朵朵眼珠一转:“你一肚子坏水,我信你呢?哎,为什么放她回去。”
谢长厌也不瞒着:“那是个死胎。”
他瞧见了,妙光腹上黑压压的一片【理】。
谢长厌猜测,是司徒琅下的手,他并不想要妙光的孩子。
前世妙光生下的也是死胎,但妙光将这份恨发泄给了慈香君。
她连恨的人都恨错了。
云朵朵:“我去,那司徒家不又得崩盘啊。说起来,你姨娘来澜京城一趟,没来见见你?毕竟一切因你而起。”
谢长厌:“她赐我万花红,与我恩断义绝,无话可说。她的儿子做叛党,她也只会埋怨那个白露楼的前任当家教导不周,毁他的坟泄愤。”
林泉之负责善后一切的事由,应对学宫的各种盘问,闯禁地杀人等事皆是由他一张义正词严的嘴给糊弄过去了。
于知新想告辞,但归思邈出面将其留了下来,说想试着治疗看看,恢复他的【理】,如今便长居在扶摇学院。
至于柏明心的事,只有谢长厌和江司扬知道,谢长厌想了想,觉得没必要告诉云朵朵。
还能怎么说啊,跟云朵朵说,嘿,你爹学宫里有叛党。
添如乱,连柏明心这样专注修行的人都要做叛党,别查到最后,全学宫都是叛党。
云朵朵他爹那个圣主还当不当了。
总之从这几件事来看,白塔、圣主至少是站在谢长厌这边的。
谢长厌想,再等等看吧。
谢长厌看一眼白玉京报,他倒是好奇居然还有校刊。
云朵朵:“喏,一直都有啊,到时候像青衿榜之类的各种榜单也会通过这个公布哒,还有评选白玉京之星什么的,你是不是给屏蔽了。”
他检查一下谢长厌的灵鹤,嘿,还真屏蔽了。
谢长厌由他摆弄灵鹤去,将挑选好的生姜都切开,保留需要的种芽。
芽面朝上,他往上面盖土,中途再浇点配好的灵液。
这个季节种姜,似乎不太合适,他不在意,他只在乎种姜的过程。
这让他心平气和。
握过生姜的手,有些暖和,其实他已经感知到自己并不像以前一样脆弱。
他恢复的速度比之前远远快了许多,明显能够感受到病症在他身上正在逐渐减轻,发虚汗、咳嗽咔血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
他的身体正在慢慢好起来,朝着一个正常人甚至超出常人的体魄进化。
谢长厌本该高兴,但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心底滋生许多情绪。
他会变得健康,是因为拥有了【理】,还是因为献祭了身体?
失去眼睛,失去肋骨,让他拥有了野兽般的视力和柔韧。
他一向认为自己不怕付出代价,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但仍旧能感知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消失,而他自己正在逐渐变成不知名的怪物。
就像被染色的人一样,亲眼目睹自己变成吃人的尸鬼。
到最后什么都留不下。
谢长厌额间出了细密的汗,乌发凌乱散在肩头。
这是他第一次动手。
他削去种姜的皮,就想起羊角划进尸鬼血肉的触感,他浇灵液,便听见血流汩汩的声音。
他并不后悔,他是害怕,怕心底不断回味的兴奋,手也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似乎下一秒又想将两仪插进谁的胸膛里。
谢长厌抬头,看见不动明王微眯着眼,似乎在暗暗嘲讽他。
谢长厌无声地发出口型,只有两个字:“滚开。”
云朵朵在逗弄不动明王的尾巴,不动明王生气地向他哈气,满脸不高兴地跑去蹭江司扬。
江司扬面无表情丢了块肉给它,它便满意地躺下啃肉。
云朵朵没了玩具,只能往谢长厌身边凑:“你怎么不太高兴。拜托诶,我们可是干了好几件大事,你不觉得好起来了吗?”
谢长厌:“挺好的,现在没有人会来干扰我,我可以安心学习,准备考核了。”
低阶祝者试炼将在下学期期末开始,在这期间,需要通过三轮考核,每轮考核积分各三百分,三轮过后总积分必须拿到四百五十分,也就是超过一半的分数,才能有资格参加低阶试炼。
云朵朵拆穿道:“当祝者不适应啦。”
谢长厌:“……”
是,也不是。很难给云朵朵解释自己是在以什么样的方式获得【理】、修行。
云朵朵大大咧咧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跟你做朋友吗。以前我在别人看来,就只有一个身份——圣主儿子,所有人都关注我叮嘱我,不能抹黑圣主白塔的一切。可你不一样,你从来没有把我是谁当回事。”
谢长厌起个鸡皮疙瘩,踹一脚他屁股:“神金,少跟我玩什么吸引大少爷注意那一套。”
“滚啊,我又不是这个意思!”云朵朵也不甘示弱,试图踹回去,吵嚷道,“我是说,我是个没有动力的人,一生都在听从指令安排,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就是日晷上按照既定轨迹移动的影子,觉得就这样了,混过一生也行。可看见你,我才发现,原来我可以不这样啊。”
“安排好的学院可以不去,想说的话就说,想杀的人就杀,我还在犹豫的时候,你就行动了,搞得我跟在一边也莫名其妙跑起来了,我总在想,天杀的谢长厌就不怕走错路撞错墙吗,然后看着你的表情又觉得,‘那又怎样’。”
云朵朵指向谢长厌刚埋下的种芽:“这是什么?”
谢长厌:“生姜。”
云朵朵又不知从哪摸出一大把种子,外加林泉之刚切好的蔬菜瓜果,随意往整个院子里抛洒,“那这些是什么?”
林泉之拂袖可惜道:“我刚买的青瓜葫芦…**%&¥¥…&啊!”
云朵朵无视林泉之的抱怨:“咳咳,别打岔。”
谢长厌:“……”
云朵朵:“不知道了吧。这些泥巴里埋着的种子有的会烂在地里,有的会长出来,明年路过的大雁拉的屎掉下来,还会有新的种子,既然不知道会拥有什么,就当作拥有过所有,老弟不要多想了,我们的人生就是这么简单。”
他大喊道:“我宣布,从今往后,我的人生,就要像泥巴一样活了!”
今朝:“那我是大雁,负责给你的人生拉屎。”
云朵朵怒道:“你去死啊。”
他又转头问:“你们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林泉之:“那当然是我娘我姐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云朵朵:“我说是你的人生!”
林泉之:“他们的就是我的。”
云朵朵没脾气了:“兄弟你呢?”
不动明王跳回谢长厌肩头对着云朵朵龇牙,谢长厌没好气:“管你要过什么狗屁生活,你再往这里面丢杂草我就杀了你。”
云朵朵投降:“欧克啊兄弟,气势很美很足,就保持这股杀气,一次通过考核晋升祝者吧!”
他只能问那个唯一在认真烧烤的人:“江少主,你呢?”
江司扬举起焦香里嫩的排骨:“做好了,吃不吃。”
云朵朵死皮赖脸冲过去:“整一口,整一口!”
几人拿着烧烤串子,站在院门口,看哗啦啦一群人跑过。
元杜宝也跑在其中,笑脸涔涔向几人打招呼。
谢长厌递给了江司扬一大袋东西:“卖掉核的所有灵玉。之前说好的,等我安定了,便向你买下元杜宝的身契。还有,我打听好了孙老师的故乡,在那边以元杜宝的名义置办了一处宅邸,孙老师快退休了,请你让他一起陪孙老师回乡去,他们亲如爷孙,他会乐意的。”
江司扬接过沉甸甸的灵玉:“嗯,正巧,我也在那边置办了一间当铺,就当赠礼一起了。”
谢长厌嘴角勾起,呼出薄薄的白雾。
他高声道:“元杜宝——!跑啊!跑得再快一点!”
不动明王也跟着嗷呜一声。
众人也互相拍背打气,欢呼喝彩也大声起来。
谁也没发现。
搬空的对院忽然多出来一个人。
那人透过长长队伍的头颅,如黑夜磷火一般静静望着谢长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