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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年后 -
破晓前的圣安德烈小镇郊外,被一股肃杀的氛围弥漫着。
十七个达斯机械兽人族在敌人的追击下拼死抵抗。然而,对普通人类而言的食人恶鬼,在龙族的战士面前,却是不堪一击。
战斗从开始到现在只过去了五六分钟,溃败的机械兽人像是被狂风吹散的砂石般四散奔逃,他们丢下同伴的尸体,如困兽般拼命在密集的树林间寻找出路。不一会儿,所有的脚步声和叫喊声都寂静下来。战斗进行到这个份上,只剩个别族人还尚存,但也仅是在苟延残喘而已。
结界的薄膜罩住了整个树林。灰蓝色的晨雾中,闪现出一抹干瘦的剪影,鲜红的五芒星魔法阵倾泻出一股火焰的能量波流朝敌人卷来,泯灭了逃亡中的异族最后一丝幻想。
“很遗憾,没时间给你留遗言了。”温和而凛然的声音从猎人嘴中传出。结果了这名兽人族的一击从身后的五十米外直射过来,将他的整个人都轰得散架了。
战场上的风渐渐停息,结局惨烈而明显。映现在死者视网膜上最后的画面,被永远定格在了那张俯视自己的人脸上。他死得并不孤单。在凶手正上方的高空,一头蓝色巨龙喷发出吐息,对企图往天上逃的另一个族人予以歼灭。
地面上,死去的兽人族始终睁着的瞳孔开始放大,海龙德文斯靠近龙术士的声音,他再也听不到了。
“妄图跟巨龙比赛飞行,真是太可笑了。”德文斯以一个略显浮夸的姿势在主人柏伦格身边稳稳降落,变回人形姿态,“你这边收拾得如何?”
“都清理完了。”清点完周围数目的龙术士回头致以一个浅笑,环顾一圈后,溶金般的眼睛忽然眯起来,“嗯?T呢?”
远处的一束光回答了他。在林间横着一闪,仅亮了一秒就湮灭无迹。那是守护者光剑爆发出来的能量,在能见度较低的环境下,如同薄薄的晨曦。
二人朝那个方向靠近过去。光剑的直线型光束劈中了一具刚刚死去不久的异族躯体。但在那焦黑模糊的尸身下,还掩藏着一个异族,在遭受这一重击后奄奄一息,连保持机械本体的力气都没有了,此刻正一脸死气地仰躺着,大口呼吸。
守护者一击重伤了这个躲在同伴尸体下企图蒙混过关的机械兽人族。身边的其他同伴都已经没有了声息,自己也只是比他们多幸存了片刻而已。死神的脚步在逼近,眼看守护者已提着剑准备过来补刀,这名男子感到了人生中最大的绝望,他害怕地把眼睛闭起来,企求敌人的这一剑能够快点。
“干掉他!”快步赶来的德文斯大喝一声。
被同伴如此勒令的守护者踢开了上面的死人,他的剑尖已抵在敌人的颈动脉上,离杀死他只差毫厘,却没有落下。等待处刑的异族感到自己的身体久久没有被利器刺中,疑惑地张开双眼,朝上探望。
“你愿不愿意透露点情报?”T的话音平静而淡漠,一如他脸上的表情,“你们流落到这个世界,一定侍奉着某位王吧?说出来,你是什么人,效忠的是谁,在附近徘徊的目的是什么,你们的根据地在哪儿。作为交换,我可以让你多活一会儿。”
全身沐浴在鲜血之中的达斯机械兽人族男子,晦暗的眸底深处浮现出一丝求生的微光,“你能保证不杀我……让我一直活下去吗?”
“如果你说的情报有价值,我至少能保证你可以活着见到龙王,让他们来发落你。”T以丝毫没有犹豫和颤动的口吻道,“至于你最终能不能免于一死,则要取决于你的态度和贡献。只要你有本事让龙王认为留着你比杀掉你更好,你自然就能活下去。”
那人盯着T,眼中的光芒阴晴不定,最后归于沉寂,“哈哈,不可能了啊……”他强颜一笑,抽动着的嘴角迸发出仅有的一丝力气,对守护者嘶吼,“我在第二次灭龙之战前就背叛了我王,早就已经——”声音没有继续下去。德文斯抬起脚,重重踩扁了他的头,让那张激愤的脸成为了一摊无法被直视的烂肉。
“真恶心。”黏了满鞋底污秽的海龙不悦地晃了晃腿,在地上使劲摩擦。
“德文斯大人,您为何要……”T提出抗议。
“怎么?你小子难道还打算让这些脏东西沾染我族的圣地?居然还搬出族长来,话说得可真轻巧啊。你有什么资格能代替族长做保证?你知不知道你刚刚的那席话犯下了傲慢之罪?”
“傲不傲慢我不知道,”对于德文斯的指责,T却持不同看法,“我认为,做任务最重要的是了解和分析敌情,弥补我方的情报盲点。能得到一个现成的俘虏,为什么要白白地浪费掉而不是加以利用呢?”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言语不要过激,事实上,他还有更忤逆的话没能说出来。这个自以为正义的家伙究竟有没有想过,龙族过去总是对敌人不进行怀柔和安抚,而是逮到就杀,随便屠戮,才导致双方战斗的进展多年来止步不前?龙族这几百年间的所有努力,只是一味地增加杀敌数而已,却无法从根本上终结战争。
柏伦格站到从者和守护者之间,避免了一场争吵,“现在会流落在外的达斯机械兽人族,八成是他们族中的叛逃者。”他解释道,“三王势力虽有强有弱,但基本盘都很稳固,聪明的异族是不会离开王的庇护,跑到外面的危险世界谋生的。这些人,也就相当于我们人类中的流民,黑户而已。脱离自身阵营的时间越长,就越不可能从他们的嘴里套取有用的情报。”
“话虽如此,但……”T刚想争辩,视线稍稍一转,遇上了德文斯豪横的眼神,终于还是垂下肩膀,把剑别回腰间,放弃了继续说下去。
柏伦格将他的举动看在眼里,恍然间想起一位故人。那个人对待任务也总有很多别出心裁的想法,还真的曾经给龙族带来了丰厚的敌军情报。可惜啊,那样一个男人,最后却成了龙族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掘墓人,而你,只不过是一个守护者,一条看门狗而已。哪怕再是个有识之士,这个身份也难有作为。
龙术士掩去思绪,用友善的目光看着T,“就我对你的了解,你在六七年前就已经完成了‘告别仪式’,为什么还要坚持向族长请缨,跟着我出来做任务呢?”
“该不会是想偷溜着来人界玩吧?”德文斯的语调阴阳怪气,“你看他,连守护者的铠甲都不穿,我一开始还纳闷呢,原来答案是这样啊。”
第一缕曙光自天边出现了,如同画师的笔轻轻一扫,将天空与大地划分开来。晨光洒在树林的枝叶上,也温暖了T一身清水蓝色的粗布麻衣。“这次的任务地点离布达很近,我觉得我有必要来看看,确保我当年没留下什么漏网之鱼。”他泰然自若地回答,表情很诚恳。
“很有责任心。”一个过于纯良、实诚,与当今这个黑暗世道格格不入的人,注定了他不会受惑于金钱和权势的逼迫。柏伦格在刹那间做出判断,没必要在这个不合格的收买对象身上浪费时间。“圣安德烈的任务也算落下帷幕了,T,你还不觉得满意吗?”
“我战斗得很畅快。”守护者略略低了一下头,“感谢柏伦格大人给我这个机会,让我同行。”
柏伦格红软的嘴唇微微上翘,露出理解的笑容,抬起手,指尖盘绕出一丝魔力的银光,“我们还需要做些善后工作。你若是想故地重游,就去吧。”
“哼,还真是让这家伙达到目的了呢!”德文斯摇摆着手,愤愤道,“族长大人也真是的,竟然这么纵容一个守护者。”
T用一个坚决的眼神向这头胡搅蛮缠的公海龙表达否定,脚步朝不久前死去的兽人族尸体走去,把它们一具具拖到一起,方便龙术士处理。很快,他们就完成了善后,让战斗痕迹消失在清晨的阳光下。所有的异族遗骸被集中焚毁,散落的鲜血和肢体残渣也都被掩饰成野兽袭击,不会有人对这片幽静的镇郊树林引起怀疑。
“就此别过了,T。我会向两位族长大人传达你的英勇。希望你尽快归队,别离开太久哟。”柏伦格嘴角噙笑,轻盈地漂浮起来。
德文斯朝下方的守护者哼了一声,在一阵清澈的蓝光中回归海龙之姿。主从二人远去了。T对着他们致意了一会儿,然后找到了战斗前拴在树林边缘处那匹被临时租借的黑马。
骑马朝南方行进,离开小镇的范围,一片放眼无际的草原出现在T的面前。看着地的尽头,天的边缘,他感觉所有回忆在身旁旋转。
紫罗兰色的眼睛远望着那座沿多瑙河建立的城市——布达,他曾经耗费了无数心血的地方。十二英里外的繁华之都连一个小点都还看不到,但那个方向,却是T心之向往所在。阔别这么些年,他好怀念那段战斗的岁月。正如他之前对柏伦格的回答,他会自请参加这次在圣安德烈追击异族的任务,就是因为这地方离布达不远。
当一身便装的守护者从北门进入城市时,太阳已经完全在东方升起了。今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天气。华美的布达皇宫在晴空下闪着金光,孤傲地屹立于山头。平民区的房屋则显得又多又密,像棋盘上的子儿一样错落有致地铺开。这一天上午,人们照常忙碌,叫卖声与笑谈声此起彼落,偶尔还响起一两阵不谐的吵闹。T沿记忆中的道路来到市中心广场,把马牵给旅馆的马夫代为照看后,继续向南。他此行的目标,是城南的布达神厅。
这座白墙蓝顶的四层楼建筑于七年前的初夏——即1292年5月建成,是神厅的办公地点,其宏伟的规模仅次于城主居住的皇宫城堡。在每一个蓝色塔尖上,都矗立着纯金打造的、近三米高的巨型双十字架,是匈牙利特有的样式。与这栋建筑紧邻着的是另两栋哨所,呈正方形,配有四个马厩和一个巨大的操场,它们是神厅部队的驻扎地。布达神厅是罗马教廷的下属机构,同时还身兼着和城市治安局一样维护整个城市秩序的职能。由于部队人数还不多,因此军营暂时还没有扩充的计划。
在距离百米开外的地方,T就看到了神厅的大楼。时不时会有路过的女性回头注视他。这个深紫色头发的男人身上那冷漠而又孤高的气质犹如丛林中的一匹独狼,是每个春心萌动的女人都过目难忘的。T没有和任何人眼神相接。那些过度关注的目光只会徒增他的困扰。他紧了紧腰上的铁剑,准备找一个合适的位置进入这栋重兵把守的建筑。
一双眼睛在暗中窥看着蓝衣紫发、行为神秘的守护者,视线随他的身形,缓慢而沉稳地移动。
T的脚步停止了。一小阵怪风吹来,抚动着他脑后低垂的小辫子。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四周,在人群中张望,刚好看到了两个结伴的妙龄少女,正带着羞涩的笑容偷偷打量和议论他。被瞧得不好意思的T只好一边假装让视线变得游离一边扭过头来叹息,在心中嘲笑起自己的多心。
来到一个暗处的角落,T停下来观察,确定周围没有人。神厅正面的黑色栅栏大门虽然敞开,却始终有两排披坚执锐的军人站岗,无法强行突入,只能翻墙。一棵榆树长在高而厚的围墙外,粗实的枝干向内伸展,可供攀爬,正好能当作踏板。他在树下站了近一分钟,却没有下一步动作。他感到那股被人窥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这是作为战士的直觉给予他的警醒。目光立时锁定了一个方向。T充分确定,自己正在被那个衣着举止可疑的人监视着。
对方开始跑动。黑色的带帽斗篷随风翻飞,看打扮有点像龙族的密探。可如果是密探的话,是不会在卡塔特的守护者面前逃跑的。
T追了上去。路上的行人、小贩和游民纷纷为他避让,谁也不想被这个突然撒腿奔起来的怪男人撞到。
在T的眼中,目标跑得很快,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不过T的速度也丝毫不慢,他随着落跑者的身影左转右拐,始终都没有让对方真的逃脱。
从持续不断的追踪中,他能够看清这人的身材算不上高大,甚至比个子矮的男人还要瘦小一些……像是女人。
好奇怪的女人!路过的人们都忍不住打量她。并不完全因为她在仓皇奔逃,也不是因为她身后还有一个似乎在追赶她的男人,而是她身上那黝黑的斗篷和长裙。在这个时代,全身黑色只会让人联想到棺材和坟墓。
荷雅门狄连跑带跳的灵动身影从布达城南逃到城北的荒郊树林,仅用了不到十五分钟的时间。
不过,这个林子并不是一个绝佳的避难所。她像一头野兽警觉四周,在数次眺望和回忆后,确定了这里是那一年,她被号称加扎的机械兽人族男子带去见首领弗吉尼亚时,必经路附近的一片小树林。向东北望去,能看到她当初暂住了一晚的那个山岗。
一片寂静中,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刷刷声,荷雅门狄持续凝望,忽然,一丝微弱而古怪的气味渗入了她的鼻腔,让她感到惊讶。山岗上,那老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