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CXXVII
虽然并没有任何人逼迫她,卢奎莎还是在一堵高墙下面壁般地站着,尽量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她的前方两米处有一扇小窗,只要微扬起头,就可以欣赏到外面世界射入的月光。而她的双眼,就这么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朦胧淡白的柔光,看得好似入了迷,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常年不见天日的这个地方,异常昏暗和阴冷。除了钻进铁窗的月光,就只有楼道里挂着的火把闪动出几缕微弱的光。
“你该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身后,有一个男人对她说。声音里有一些抱怨的意味,轻弱得好似根本不打算让她听见。她没有转身,但她知道那是谁。
说话的那个男人,正是将她一路护送过来的白罗加。他离她不远,中间却被分布密集的铁条所隔离。铁条扎进地面,刺向顶棚,在黯淡的月光下,就像一根根巨大而冰冷的手指,要把掌中的一切都封锁起来,宣示着孤塔对犯人的绝对控制力。
这就是她的终途,她未来的灵魂与肉|体的被缚之所,西塔四楼的半月形牢房。
她仍穿着那件处决苏洛时候的精美白裙,宛如新娘礼服的白裙,然而她的归宿,却是孤独死寂的囚笼。
这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不是血,不是潮湿,也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无法逃离的绝望。关在这里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反省吧。”
白罗加没有再说更多。他似已看出她并不想理会自己,而他也不愿再多逗留片刻。卢奎莎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铁栏外的男子已经动作快捷地转身移步楼梯,离开了这个令人压抑的空间。
直到白罗加的脚步再也听不见,卢奎莎那始终遥望窗外的视线,才终于慢慢偏转,僵硬站立的身体随衣裙翕动的声音而转动,正对向身前的铁栏。她的目光幽深而炙热,凝固于牢门上挂着的铁锁。
区区一把锁,根本阻挡不了龙术士想要出走的心,但她却没有尝试。这儿的一切都是用龙王的魔法闭锁起来的。与这儿相连的东塔,住着数名龙族的看守。新犯初来,他们一定会比任何时候都提高警惕。叛乱平息后第一时间就回到孤塔当班的典狱长芭琳丝前不久刚刚送别了白罗加,此刻正带着她的左右手陶瑞斯和金荻斯严密地监视着卢奎莎的牢房。他们在先前的战斗中损耗了不少体力,却没有进行任何休整,立即投入了工作。卢奎莎甚至能听见他们在楼道间交头接耳谈话的声音,听见芭琳丝正讥讽地嘲笑自己,这个自作自受的叛徒同党。卢奎莎咬了咬嘴唇内侧。恐怕在她的有生之年,都不可能逃得掉了。
寻了块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她提起裙沿坐了下来,双手搭着膝盖。稀疏的月光努力地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落在她披散在背部的卷曲红发上,沉默地将她拥紧。
只要稍微想到和苏洛有关联的事,心口就会莫名疼痛起来。卢奎莎把一只手移至左胸,轻轻按了按,感到指尖下的皮肤一鼓一缩地抽搐着。
心脏仍在跳动。接着,她又伸手摸向自己的半边脸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发现那里没有一滴泪水,就像用水晶线取走他性命的时候那样,尽管悲伤到了极点,却哭不出来。
是这样吗?这就是我的本性吗?
那个男人直到最后都爱着自己。即使再生气,至少仍愿意与她争吵拌嘴,仍然会愤怒地向她诉说他的苦闷,而不是连最起码的交流机会都不给予。
而自己,同样也是爱着他的吧。所以她成全了他的愿望,将他的生命终结在自己的手里。
可是,她却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在那一天到来前,把疑惑藏在心里——这也就意味着,要在风暴来临之时,坦明一切。
苏洛留下的那番告诫,并不难理解。他希望她前去告密,把心中认定的事情,禀报给龙王。
至于日期……毫无疑问是阿尔斐杰洛起兵的那一天,也就是龙王第二次派大军出征攻打济伽王的那一天——
整件告密行动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掐准时间。苏洛要她赶在那致命的错误出现前提醒龙王。这样,他既能保全卢奎莎,又不失他对阿尔斐杰洛的忠义——他自认为在爱情与友情间能做到两全其美。
恐怕苏洛早就预感到,阿尔斐杰洛会趁龙族大军远征、内部空虚之际向龙族发难,于是提前找到卢奎莎,对她作出了这条指示,以保障他和阿尔斐杰洛倘若不幸失败了,卢奎莎也不会受到株连,被龙族清算。
其实,苏洛早已经意识到她之前提过的凶险,意识到将来可能会与阿尔斐杰洛共同走向毁灭,所以才会决绝地和她分手,目的就是要把她排除在计划外。
这个男人,用他那愚笨的方式保护着卢奎莎。他既不想辜负所爱,又不愿坑害同伙。所以,苏洛要求她必须等到阿尔斐杰洛起事之后,才能向龙王举报他们谋反的事实。
然而,柏伦格的泄密,打乱了苏洛的安排。没想到他居然是白罗加布置在阿尔斐杰洛身边的一个眼线。在窃取到重要的情报后,这条毒蛇先于卢奎莎把一切泄露了出去。
卢奎莎还来不及向龙王禀明,龙王就已经从白罗加那里得知了叛贼的计划。这么一来,她就没办法撇清嫌疑了!
“在讨伐逆贼的战斗中,你要亲手斩杀阿尔斐杰洛最大的帮凶,也就是你曾经的恋人苏洛。只有这样,你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可以借机替你向两位龙王大人美言,保住你的安全。”
那日在彩虹桥上,白罗加带人截住了她,作势要将她逮捕起来。那时,卢奎莎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支开吉芙纳后,白罗加果然开出条件,要求卢奎莎戴罪立功,证明自己绝无谋逆之心,以此获取龙王的谅解。
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卢奎莎答应了。她完成了这笔交易,在剿灭叛军的过程中,亲手诛杀了苏洛。事后,白罗加没有食言,确实有在龙王面前为她争取。
可最终,她还是被关进了孤塔。
龙王不会轻易原谅她,执意要惩处这个与反叛者关系过密的女人。白罗加无法忤逆,只能接受龙王的旨意,亲自把她押送过来。今后的岁月,她将终生待在狱中忏悔,在杀死挚爱的无尽悔意里,痛苦煎熬。
这座牢笼,也许正是对她“玩弄爱人情感、摆布他者人生”残忍而又深刻的惩罚吧……
CCXXVIII
离开监狱,回到卡塔特山脉,在通过彩虹桥的时候,白罗加像是要扫除掉沾染身上的晦气似的,使劲甩动着自己的衣袖。
明亮的月光照亮他的身形,与外界别无二致的月光,让他想起了孤塔监牢里卢奎莎凝望窗外的那一幕,想到这里,白罗加的心绪更加烦躁,猛然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短短两日,彩虹桥的看守者几度易主。先是杜拉斯特被阿尔斐杰洛打伤,随后临时接替他的扎杰斯又在先前的平叛战斗中被龙炎严重烧灼,不得不回去休养。刹耶的军队早已撤退,所有叛徒尽数被诛灭,但是龙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不敢有丝毫懈怠,龙王便派了资历深厚的守护者莫伊宁前来站岗,代替扎杰斯,认真把守着这座由凡间通往龙族圣地的桥梁。
莫伊宁恭立以待,向白罗加发出殷勤的问候。过桥的男子却根本没有理会他。匆忙的脚步声在透明七彩的桥面上敲打着。看得出来,白罗加正被烦闷的心情所困扰。
“你回来了。”桥的另一头,柏伦格正等在那里,笑脸相迎。月光给他铂金色的卷发镀上了一层银。“那个女人没用指甲挠你吧?”
“挠我做什么,”白罗加愤愤地回答,“又改变不了结果。”
“那她有没有骂你?”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啊,真是意外。”
以前在卡塔特总是故意装作关系很疏远的两人,在阿尔斐杰洛死后,终于没了顾忌,开始频繁成双出入。他们沿着笔直的山道,一条通往“龙之爪”最近的空中小路,边走边聊了起来。叛乱结束后,龙王特邀所有参与平叛的龙术士在山上暂住几天,以防刹耶王出尔反尔,再派军队过来侵犯。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将举行一场论功行赏大会,晚上还有盛大的庆功宴等着众人出席。龙术士们的住所都安排在“龙之爪”,彼此之间成了邻居。
山风吹过白罗加略显凌乱的黄白色长发。他急急而行,一路无言。柏伦格侧眸注意到身旁好友愤懑的情绪,仿佛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随时要下暴雨的乌黑云团。
“叛徒已经伏诛,帮凶也都处置妥当,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你怎么反倒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
“和一开始说得不一样。”白罗加颓废地叹了口气,“我之前向她保证一定能免除她的罪,可是事情的结果,你也看见了。”
“你竟然真的想放过卢奎莎?”柏伦格为好友的表现深感讶异,眨了眨眼睛,“她可是那两个男人的同伙啊。”
“有什么比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男人还要痛苦的惩罚呢?”白罗加想起一小时前在龙神殿议事大厅因为替卢奎莎说情而被两位族长严厉训斥的场景,不禁感到胸口的郁气更加深重了,“可是龙王不肯松口,还派我去押送卢奎莎,等于让我背了个黑锅。那女人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一定在痛骂我没用。这比说我不守信誉更让我愤怒。”
“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不,卢奎莎根本不是重点……”二人经过广阔无垠的“龙之影”。岸边的浅滩山石上,有三名人形的海龙族战士正坐着小憩。他们身上有战斗留下的可怖伤疤,用雪白的绷带紧紧缠绕。惨烈的大战结束了,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之所以变成人类的形态,应该是为了方便包扎伤口。再往稍远位置的“龙之躯”眺望过去,一头火龙缠绕在山腰的四株龙心果树上,头枕在尾巴上晒月光浴。一长条形似树枝的巨疤清晰地分布在他腹侧的躯体,从肚腹一直蔓延到尾部,伤处的鳞片被外力剥落,斑秃秃一片,看样子是被高热的雷电劈灼所导致的。当二人从高处走过时,较近的三名海龙族族人立刻抬起了头,远处那头打瞌睡的火龙也突然睁开紧闭的双眼。他们看似疲倦,耳朵却依旧灵敏,眉宇间带着警戒的神色。白罗加意识到,下面的话不能让这些家伙听见,于是压低了说话声。“跟你实话实说吧,我趁机试探了龙王的态度。他们似乎对当初设立首席的目的产生了怀疑,所以并没有要再立一个首席的意思。至少短期内没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就因为阿尔斐杰洛之乱?”
“龙族此番的损失太惨重了。光是受那家伙牵连而死的龙术士,算上他自己,就有八个。龙裔就更不用说了,阵亡者高达十三名。这还没算上守护者。”
“他们也不想复立乔贞?”
这个名字让白罗加愤怒,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摇了摇头。
“不立乔贞,也不提携你。你们俩可都有不小的功劳啊……对了,修齐布兰卡呢?这家伙的战功不比你和乔贞低。”
“不知道。自从他中途离开战场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故作神秘的家伙!”
撇开行踪不定的修齐布兰卡不说,没想到就连光荣回归的乔贞都没能挽回龙王的欢心……明明他们曾那样恳切地希望他回来稳定大局,扑灭阿尔斐杰洛的叛乱之火。柏伦格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龙王的心思,比危险的深海还要难以捉摸。
“首席的位子,看来要空悬喽……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阿尔斐杰洛的动乱,给了他们非常大的刺激。他们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柏伦格觉察出白罗加的怒火,温润的金眸划出一丝暗光,“那个逆贼,死了都依然能够坏事,阻碍你的晋升之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令人不快的恶徒了吧。”
“不,不是的!不是您说的那样!”
一个突然响起的激辩声,把柏伦格尖酸刻薄的骂声给盖过去了。
循着这个声音望过去,相谈甚密的两人这时才注意到,有一名男子路过了他们身边。他就是彩虹桥原来的守护者杜拉斯特。先前因为被夜袭到山上的阿尔斐杰洛打断了肋骨,因此并没有参加平叛,这两天一直在后方休养。
“杜拉斯特,你的伤那么快就痊愈了?竟能到处乱跑。”柏伦格拢了拢头发,眼睛朝周围乱瞟,假装不去在意对方出言反驳自己的事实。
杜拉斯特没有理会他阴阳怪气的态度,向他鞠了一躬,道,“首席……阿尔斐杰洛大人他,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人。”
尽管意识到自己的称呼不太妥当,立刻改了口,然而杜拉斯特有意为叛徒开脱的态度,还是惹恼了一旁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