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尔扫他们两眼,轻声道:“草民观这男女眼中有情,与其叫他们阴阳两隔,不如成人之美。”
“今日辞旧迎新,岁将更始,又是为七皇子驱除病气的关键时候,不宜见血杀生,既他们两人已走到这步,将该罚的罚了,剩下的缘或孽便由他们吧。”
皇上恍然道:“道长说的是。”他扭头看向卫析:“李氏孀居多年,早已过了卫家大郎的丧期,婚嫁本就自由。可今日之事就算是奸人所害,你们两人也违了宫规,三十大板不可免,你若愿娶李氏,那便随你吧。”说着,他不悦地甩了甩袖子,别过视线。
卫析立刻埋首道:“臣叩谢陛下。”
温良玉站在人群外,柳青衣肩被雪粒沁湿了一大块,丝丝凉意漫进了骨头缝里,可她却恍然未觉,半垂着长睫,在脸上投出冷然的阴影。
若想要套下人心,要么用利,要么说情,利如冰面泥菩,烈烈寒风中自是屹然不动,可若逢春,终有崩陷软化的一天,而情似滚刀肉,切不动,煮不熟,嚼不烂,挂着藕丝纠缠上几十年也是有的。
用情套人,坚不可摧,唯一忌讳便是也丢了心,那怜悯,爱护,同情……万千情愫皆生,岂能再清明处事?
卫析蛊惑李氏数年,那些情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说着说着自己便也忘了,今日事出紧急,他恐怕连衡量的功夫都没有,观她垂泣,手下意识要拭泪。
想套人心的人反被套住了,真有意思。
温良玉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了笑,卫析和孟氏能用的刀她自然也能用,她倒想看看这把利刀能没入心脏几寸。
-
卫析被侍卫送回了卫府,明日晨亮便行三十大板。
偏殿又沉寂起来,谬尔方才还风度翩翩的姿态荡然无存,挂着笑,骨头发软似地靠在一旁,“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当如何谢我?”
温良玉未答,立身站在殿门处,仰眸端详那幅道士图。
透过袅袅薄烟,只见一男子端坐于莲台中,纱质白衣四散,乌发朱唇,掺着几缕白丝垂落在肩侧,眉心一点朱砂,双眸紧闭,似如雾中竹,山角雪,平静清雅,疏离于浮尘之外。
她眉尖微皱,顿住良久未动。
谬尔见状,也凑过去嗤笑道:“若要求神拜佛也得求个好的,这喻晖出了名的冷心肝,无情无义,连我都得甘拜下风,供奉他能有何用?”
温良玉瞥他一眼,慢悠悠开口:“那你打着他的名号出来招摇撞骗,不怕被他报复?”
谬尔眼底透出笑意:“怎么?担心我?还是想要这老道士收了我?”说着,他凑近,在她肩上轻声道:“他若知晓你一凡人吞了妖丹,动起手来可比我快,强行剥皮抽骨取丹也是有的。。”
“你可得小声些,莫要被他听见了。”
他眼尾微扬,脸颊快要贴到她耳旁,此间虽尚有空隙,可远远瞧着,倒像是情人在亲昵交颈。
温良玉被说的身子一木,掩饰着轻咳了声:“门缝里看人。我怎是那样的人?”
她连忙扭头:“宫门快落匙了,你留在这祈福吧,我先走了。”
缪尔双手抱胸,面被青烟掩着,透出狡黠的眼眸端看她仓促离开的身影。
温良玉匆匆走出偏殿,刚想去寻领路的小宫女。
未走几步,她忽地顿住了。
泠泠月光下,有一少年立身站着,发间已落满了雪粒,双颊被冻得惨白,一双乌黑眸子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透着股死气沉沉的冷意。
她颤着唇,“裴、裴持。”
裴持牵动着被冻僵的脸颊,颤着长睫看她,缓声道:“温良玉。”
他红唇张合,脸是笑的,眼睛却是阴恻恻的,头一次直唤她的名讳,
她从指尖僵到了脊背,回想着方才廊前被他揽在怀中的那幕,“宫门快关了,我得、我得走了。”
她眼神飘忽,越过他便要离开。
少年却兀自箍住她的手腕,语气淡得像是飘过山岚的轻风:“我说了,你扔不下我的。”
她的心慌得更厉害了。
甩开他的手,慌乱又紧张地跑开。
雪地徒留下裴持一人,他的手滞在半空中,指尖蜷了蜷才垂落在袖下。
末了,他抬眸,隔着一层烟雾,望向内里那只看好戏的狐妖,眼神冷沉又死寂,瞧不见一丝情绪。
谬尔眉尖轻挑,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懒散道:“殿下也要我祈福吗?”
裴持虽站在下首,可眸光却带着审视和打量的意味,冷淡地扫他几眼,嗓间冒出一道轻飘飘的呵声,蔑视般转身离开。
-
“啊——”
豆大的冷汗滴落在雪团上,卫析脸色死白,嘴角沁出血线,几乎快痛得昏厥。
两个大力宦官手下板子接连落下,哪怕收了几分力,可也不是好熬的。
孟氏守在一旁,眼圈通红,咬着唇,目光又怨又疼地看他。
待到三十大板落完,他的衣衫已被血水湿透,啪嗒啪嗒在地上聚成一滩。
两个宦官将他搀扶起来:“卫大人,冒犯了。”说完,便服身告退。
卫析蹒跚迈步,眼球上裹满了血丝,已是强弩之末。
孟氏上前扶他,手刚碰上却又被他避开。
“李芝兰呢?”他闷着声道。
孟氏愣了下,眼里蓄出了泪:“这种时候,你还关心她!”
卫析冷笑了声,目光阴沉地拽住她的袖口,咬着牙道:“蠢货。”
“她若被罚,定会将这些年的事全部吐露出来,你我安能躲过?下手之人就是捏准了关窍,等着看你我相互攀咬,你竟还在吃些没由头的醋!”
孟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垂着脑袋闷声道:“人被关起来了,父亲下的令。”
卫析皱起眉,默了会看她道:“昨夜我本在殿内饮酒,只一晃神便到了殿内,恐怕是被人下了药。”
“而这下药之人知晓我与李氏的关系,定是府内人,还有陛下不会无端到那偏殿,也是由人引过去的。”
孟氏拧眉想了会,忽而道:“入偏殿是皇后提出的,府里这几日入宫只有叶宛妙。”
卫析沉沉吐了口浊气,微眯着眼,像是盘在树枝上的阴冷毒蛇:“那便是了,我本当她一心扑在二弟和温良玉身上,没想到竟将心思分到二房身上了。”
顿了顿,他道:“你派人将叶宛妙私下见皇后的事传到父亲那。”
孟氏被他一斥,哪敢再乱说什么,只将心中疙瘩按下,垂眸应了声。
年宴后的第二天,卫府出了一桩震惊京城的丑闻——寡嫂竟与自家二弟在宫里苟合,还被陛下撞见了。
卫家虽是武将出身,可也在京为官多年,家风严谨,治下颇严,断没出过这档子污遭事,现下京中都在议论,流言到处都是。
一早卫清音哭了好几通,嚷着自己许不成好人家了。
卫侯宿醉醒后,知晓这事生生地气昏了,大夫扎过针后才能勉强睁眼,此番自是不会轻易饶过李氏和卫析。
可派去提人的小厮却带回了个旁的消息。
卫侯半靠在榻上,脸色灰白,气得捶床道:“正当我是死了吗!一个两个全往宫里跑,哪天脑袋掉了都不知道怎么掉的!”说着,一时气喘不上来,捂胸重重地咳着。
侯夫人刚巧进来,见状忙不迭上前为他顺气:“怎地咳成这样?快喝些润润嗓子。”她端起瓷碗想要喂他。
勺子尚未碰到嘴边,就被一股大力猛地拂落在地。
“你做什么!”侯夫人脾性也大,垮下脸,气恼站起身。
卫侯沉着脸瞪她:“叶氏入宫见皇后的事你知不知道!”
“我——”侯夫人噎住,眼神飘忽着又为自己辩解道:“她做何事,我怎知道!你休要将错全推到我的融郎身上!”
卫侯抖着手指她:“都是你,若不是你有点事就要入宫,她怎会有样学样!现下出了这档子事,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侯夫人也提高声量道:“既然陛下都说了让卫析娶了李氏,娶就是了!”
卫侯双目充血,瞪着眼珠喊道:“你当卫府是什么市井破落人家吗!析郎已过正妻,再纳寡嫂,到时就成了整个京城的笑话!”
“他们既敢做这档子丑事,能怕何人笑话!”侯夫人冷笑道:“你若怕被笑话,便说我们早已与李家商定,觉李氏孤苦无依,让她再嫁二郎,予她余生庇佑,半年前就过了媒妁和婚书。这样,至多传些二郎风流好色的名声罢了。”
她越说越觉可行,继续道:“李家好歹也算名门,自家女儿出了这等丑事,定是不会推拒。我再去求求皇后,让她说服陛下,尽快将这事定下。”
卫侯满脸颓然,软着身子躺下。
他心中自是明白,这等法子与掩耳盗铃无异,卫家在京中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往后的路只怕都是下坡了。
可若不这般,又如何能保全卫析?他只剩下两个儿子了。
他的声音愈发气弱,像是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老人,闭目半挥手道:“就这样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