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度恒，你要去哪儿？”明亥真人问他。

“去找薛乾。”

“为师知道你现在心很乱，但……包括为师在内的厘阳宗长老们都已功法大成，就算要讨伐薛乾，也不该你独自前往，待我等一同……”

话到一半，被一阵虚弱的咳嗽声打断。

“师兄？！”黎度恒注视着晏宿醒睁开眼睛，缓缓起身。

“掌门……”晏宿醒轻拍胸口为自己顺气，大约是因为刚醒，他的嗓音有些嘶哑，黎度恒着急忙慌地想跑到他身边，却被他抬起的手制止，“我想说的是……掌门不会讨伐薛乾。”

“宿醒，这是何意？”明亥真人不解道，“师兄确实同我们说过，再过几日便召集厘阳宗全部精锐力量消灭应天啊？”

晏宿醒缓了许久，终于喘匀了气。

“时机不对。”他的眼眸覆着一层寒霜，“掌门善于谋算，定然是要等薛乾复活了前任朱雀帝君后元气大伤时才会坐收渔翁之利。”

“那……那既然如此，我就更不能等他们了，我直接……”

“度恒，不成！”

黎度恒被师兄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

“师兄……？”

“别忘了，‘应天’不止薛乾一人，还有他体内的魔尊凃劫。”晏宿醒看着黎度恒说，“薛乾虽算不得善人，却是当今唯一能制衡凃劫之人。若薛乾身陨，凃劫便肆无忌惮了。因而，薛乾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得将其拉到我们一边共同对抗凃劫。”

明亥真人若有所思：“宿醒的意思是……薛乾会愿意归顺？”

“不，绝不可能。”黎度恒想也不想便说，“复活绵绵是薛乾一生所求，他怎么会放弃执念站到我们一边？”

晏宿醒忽然苦笑起来。

“度恒，现下最了解薛乾的，倒成了你了。”

黎度恒愣了一下。

是啊。

命运真是滑稽。

“可正是因为执念太重，所以薛乾目光变得狭窄，很多问题没来及思考。复活前任朱雀帝君后，他便将离世，到时朱雀帝君第一个要面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凃劫。凃劫是谁？他会眼睁睁看着一个神明在自己跟前复活，却忍着不去咬上一口吗？”晏宿醒说着说着轻叹一声。

明亥真人闻言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层呢？如此说来，薛乾和凃劫不仅不是盟友，反而还是敌人！我这就禀告掌门师兄，由他决断。”

晏宿醒摇摇头：“掌门虽智计百出，行事却太过阴损，若由他谋划，想出来的法子恐怕会是挑唆薛乾凃劫相互撕咬，让他们两败俱伤。薛乾曾对掌门的算计深恶痛绝，若他察觉背后是掌门在策划，恐怕适得其反，薛乾本就不信任厘阳宗，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明亥真人“嘶”了一声，由衷感叹道：“宿醒啊，你可真是善察人心，为师都有些自愧弗如了。”

黎度恒却从师兄话里品出了另一种味道。

他看向晏宿醒，问：“师兄……你是不是……想亲自去劝薛乾？”

谈及信任问题，不仅是师其灼，整个厘阳宗只怕薛乾谁也不信任。

毕竟那是利用他、毁灭他的地方。

黎度恒还不知道是什么促使薛乾杀了薛湃，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后来薛乾对厘阳宗乃至仙门修士的感情都只剩下厌恶。

若说还有谁会是其中例外，那只能是……他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晏宿醒。

“是。”晏宿醒道，“由我去向薛乾道清利害关系最是合适。”

“可……”黎度恒拧了拧眉，“你想让薛乾怎么样呢？”

“度恒，我同你说过没有，我是为何会入厘阳宗当弟子的？”

黎度恒不明白师兄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师兄以前好像说过。

是莫敬光选中了他，是他看出师兄品性高尚，同他那些皇室兄弟姐妹们不一样。

“我同你说过？”晏宿醒笑了笑，“但……我大概只说了一半吧。我会进入厘阳宗，不仅是因为敬光师兄选中了我，还因为我见到了薛乾。”

黎度恒疑惑地看着他。

“我出生皇族，见惯了高位者们尸位素餐，拿着手中权势横行霸道。他们口中满是仁义道德，心里却全是一己之私。人到底是人，就算修了仙，有了所谓灵根，寿数超出百年，又会有什么不同呢？”晏宿醒的语气里充满怀念，“可师尊是不一样的。不管他后来变成了什么模样，至少当初……他真的有一颗悲悯之心，真的有过拯救苍生的宏愿。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他是绝对的恶人，更不可能是涂劫同路人。

以前我不知道师尊为什么最终会选择背叛，但今天我知道了。

当年他所铸下的错误太大了，大到他永远无法原谅自己，大到他抹杀了曾经的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可是……正是因为他无法原谅自己，恰恰说明他本质上还是个良善之人。他并非钟情于杀戮，也绝非乐见众人身处地狱之中。

他还有救。

所以应该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让他选择自己要当谁。是践踏一切的‘应天’，还是守护天下的‘薛乾’。”

黎度恒明白了。

他眼眶有些泛酸。

明明……他并不是薛乾。

可是正如师兄所说，眼下最了解薛乾的人不是别人。

是黎度恒自己。

所以……

他很清楚。

师兄的想法虽然温柔又美好，但事实上大错特错。

薛乾回不了头了。

杀死绵绵的那一刻，他就与过去的少年彻底诀别。

所谓“怀有悲悯之心”，“拯救苍生的宏愿”，都不过是为了掩饰愧疚而装模作样罢了。

身为“黎存”都没有的东西，“薛乾”就更不可能有。

本质上……

黎度恒被衣袖遮住的手掌握成拳头。

“黎存”从头至尾都只是个懦弱又总是在逃避的废物罢了。

他没有戳破师兄的想象，站在原地眼看着师兄告别、走远。

在师兄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黎度恒转向明亥真人。

“师尊，如何才能加速与聚烟绫融合？”

“度恒，你想做什么？”

“师兄注定无功而返。”他说，“而且……他愿意给薛乾机会，我却不愿意。”

薛乾必须死。

就像薛乾不顾一切只想复活绵绵，黎度恒同样也不管不顾想要他死。

师兄说凃劫会吞了绵绵？

那只要不让绵绵复活就好了。

她做错了什么要再度回到这个残酷的世界？

她做错了什么要背负上愚蠢哥哥的罪行？

绵绵已经走了。

薛乾死后，他会埋葬了那把琴，让绵绵得以安息。

明亥真人叹了一口气：“度恒，你想好了吗？”

黎度恒坚定地点点头。

“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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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乾再一次回到了那里。

他亲手掐死绵绵的地方。

那山洞依旧幽暗、潮湿，四处散发出一股腐败的霉味。

绵绵，当时你为什么没有哭也没有叫呢？

他坐在绵绵躺过的石床上，似乎还能依稀感觉到少女的体温。

感受到了，于是也看到了。

大脑欺骗了眼睛，空荡荡的石床又迎回了那位病弱的少女。

少女在冲他笑。

“哥哥……”少女向他伸出手。

薛乾试图握住那只手，手掌触碰到的却是空气。

几百年了。

他想。

可是几百年来他却没有遗忘少女的容貌。

几乎每个夜晚他都会梦到她质问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做。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他也问自己。

因为要保护绵绵。

对，是因为要保护她才会那样。

薛乾把昏睡的黎期拖到床上。

他是绵绵的继任者，却和绵绵一点也不像。

不过绵绵同样不像黎雾。

神之间没有血缘关系。

祂们是被安排在一起，且很大可能永远不会相见的家人。

薛乾又把朱雀羽琴放在黎期身边。

时候到了。

他闭上眼，开始运转周身灵力，皮肤外涌出浅淡的红光。

铺天盖地的墨虫自洞外游来，聚集进他的身体。

“喂，薛乾，不要太集中了。”凃劫忽然说。

涌动的灵力停滞。

薛乾睁开眼。

洞口站着一个少年。

少年背着光，发间那条艳红的红绫却像在发光一般不可逼视。

他来了。

曾经的自己找来了。

薛乾并不惊讶。

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初次见到黎度恒时，薛乾便这么想。

黎度恒是为了杀死薛乾来到这个世上的。

而薛乾是为了证明黎度恒的愚蠢才成为薛乾的。

所以没什么好怕的。

薛乾告诉自己。

舍弃一副不好用的皮囊是明智之举。

如果他一直是黎存，又怎么如今日这般强大呢？

昔日不可战胜的魔尊凃劫成为了他的盟友，戏弄他的薛湃被他杀了，瞧不起他的师其灼恐惧他。

这都是黎存不可能做到的。

黎存永远只是废物。

他没错。

薛乾拔出剑，而黎度恒将聚烟绫握在手中。

“你以为那有用吗？”薛乾几乎要笑出声来，“黎存，你不过是玄武帝君制作出来的人偶，就算将身体机能发挥到极致，又怎么可能会是拥有三神之力的我的对手？”

黎度恒定定地看着他。

“就算是人偶，也比丑陋的你厉害多了。”

“哈哈哈哈哈——”凃劫在薛乾体内大笑，“薛应穹，我就跟你说吧？这小子比你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