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明亥真人说,聚烟绫只有一条,现在在晏宿醒身上。
想要的话,就从那里取回来吧。
回到北央城的路上,黎度恒心中五味杂陈。
如果真切想知道自己来自哪里,到底是何人,他应该在临行前去向申元真人问个清楚。
但他没有。
朦朦胧胧间,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害怕答案。
具体怕什么呢?
其实他说不上来。
最近接受到的信息太多太杂也太能戳进他心窝了,他不想思考,可脑子却并不听使唤。
一会儿想到绵绵,一会儿想到黎实,一会儿又想到阿筝。
绵绵……被真的被做成了朱雀羽琴。
这个认知几乎要摧毁黎度恒。
即便现在他根本不能确认回忆到底是真实的还是被捏造的。
可他偏就是忘不了少女那明媚的笑容,她拉着自己的衣袖叫自己哥哥的模样。
会是假的吗?
不会。
便是假的,也是真的。
感受不会错,想保护她、拯救她的心不会错。
那是他的初心。
他诞生的目的。
……比和师兄在一起,更接近本源的目的。
为了这个目的,他不惜放弃一切。
哪怕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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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凛冽地吹拂着晏宿醒的脸颊。
不知为何,心突然抽痛。
像被一只从虚空中伸来的手攥紧,沿着上头肌理狠狠捏了一下。
这股疼痛太突然,所以显得很不祥。
他皱着眉头抚上心口,却没来得及细想。
湛蓝的天空飞来一道影影绰绰的身影。
明明看不分明,但他的手已经下意识握住了问鬼鞭。
那气息太叫人不能忽视,也太过熟悉,熟悉到他向来挺直的背脊不自主地颤抖着。
阿筝同样警觉起来,她脸上浮现那种许久未出现的癫狂,拉着不明真相的黎期就往后面拖。
“娘亲——娘亲怎么啦?”黎期疑惑地挣扎,但胳膊传来的力道根本不容拒绝。
一瞬间,他就了然了。
阿筝向来冷静,多年以来,能让她条件反射应激成这样的只有两个人——薛湃和薛乾,前者已死,所以是后者。
天空中的虚影渐渐逼近,海面倒影出他灰暗而沉郁的身形。
“薛乾!”阿筝抽出腰间佩剑指向天际,此时她的动作并不像对黎度恒拔剑时那样果断,整条手臂都在微微颤抖着,可她依然尽力维持着声线平稳,“你来干什么?!滚!滚呐!”
晏宿醒衣袂划破凝滞的空气,闪身越过黎期挡在阿筝身前。
灰影缓缓下落。
目光触及晏宿醒时,他的眼眸沉了沉,触及晏宿醒身后的阿筝和黎期时,则是痛苦中带着一丝即将解脱的释然。
“宿醒,让开。”薛乾用沉稳的声线说,“你应该知道,挡在那里没有任何意义。”
“应天,究竟何至如此?”晏宿醒的话语中掺杂着不易察觉的哀伤,“我入门时,掌门夫人已经鲜少见人,是以我对你们之间的恩怨并不算了解……但这么多年,风言风语我听了不少,来龙去脉也算有数……她曾经是您的侍女,为何非要赶尽杀绝?”
薛乾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未等他回话,便听阿筝又大叫起来:“我从来不是他的侍女!我永远只是少主的侍女,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自从他背叛少主那天起,我们更是恩断义绝,毫无瓜葛!非说有什么关系,他也是我恨不得杀之后快的仇人!”
“阿筝……我不是来害你的。”薛乾言辞恳切道,“我知道你很想她,我也很想她。当年我错过一次,我是来弥补错误的!我背着枷锁一辈子,即便身居高位亦不得喘息……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我此生罪大恶极,便是死后也与绵绵天各一方,永世不能相见……等做完最后一件事,等她再度睁开眼睛,请你代为转达我的歉意好吗?”
他表情真挚,遣词造句无比发自肺腑,听得黎期几欲落泪。
但阿筝不为所动。
不仅不为所动,她眼中还尽是嘲讽。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的事迹早就传遍了天下……‘枯骨生花’是吗?你用一万人的性命复活了一个小姑娘,又因为她耳边始终萦绕着冤魂哭嚎,所以你杀进合教夺取净魂钟,为她超度了那些冤魂。
你觉得自己很伟大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是不是?
我告诉你,你错了!你再一次背上了累累血债,你的罪孽更加偿还不清了!
少主是你妹妹,可是你一点也不了解她!
你以为她会愿意踩着万人尸骨复活吗?你以为那些冤魂被净化了就等于没有吗?
赎罪?
你想笑死谁?发生过的事情就是发生了,不可能等你几百年后修炼一个邪术,搭上一个魔头就能更正!
我是想念少主,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少主就是已经离开了!
她死不瞑目,她心有不甘!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可我从未想过将她复活,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复活是逆天而为,注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少主都走了几百年了,你为什么不让她好好安息?为什么还要把她扯出来让她不得安宁?少主那样善良,便是复活了也不会开心的!你想她郁郁而终吗?
你想再杀她一次吗?”
字字泣血,句句锥心。
薛乾在她话语攻势下,几乎站立不稳。
体内的凃劫撑住了他。
他对他窃窃私语:“你要放弃吗薛乾?别忘了你走到这里付出了多少?在你妹妹死后,你的一生就只有复活她一个目的。难道因为阿筝三言两语就要放弃?那你这股懦弱劲和几百年前毫无区别啊?当年做错了,现在距离复活绵绵只差一步之遥哦?你要一错再错吗?你不至于废成这样吧薛应穹?”
是啊。
只差最后一步了。
薛乾的视线落在黎期身上。
他的眼神太锐利,刺得黎期哆嗦了一下。
好奇怪。黎期边往阿筝身后躲边想。他根本不认识薛乾,可是为什么……在恐惧中,又觉得他身上有一丝亲切呢?
薛乾咬着脸颊内侧的肉强迫自己重新振作起来。
他酒红色眼眸中,地狱一样的焰火再度灼烧。
“不对,阿筝,你说的不对。”他直勾勾的眼神像过分执著的痴人,“绵绵啊……她是莲花。所谓莲花,就是那种……即便土壤肮脏不堪,也终究能够出淤泥而不染的坚强品种。她复活时,也许会难过,也许会恨我,但那只是一时的。只要回到这个世界,她终究可以想明白并且接受的。你看,我的错误并非不可弥补,不是吗?”
阿筝眼睛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四个字。
不管怎么说,她曾经与薛乾一同生活过很多年。
不是几年,是几十年。
可今天她意识到一件事。
就像薛乾并不了解绵绵一样,她也并不了解薛乾。
记忆中的薛乾虽然有时温吞,有时跳脱,但本质上,他是一个普通人——并不极端,并不执著。
这种特性,让他无缘于大道,却让身边人格外安心。
她真心这么以为。
但她错了,错得彻底。
薛乾是咬住就不会松口的类型,不撞南墙不回头,就算撞了南墙也不退缩,要么把南墙撞出一个窟窿继续往前走,要么头破血流死在南墙面前。
难怪他能变得那么强,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连功法至大乘境、心机深重的薛湃也死在他手下。
他真的……从头到尾都不再是阿筝认识的那个少年了。
一个人,要怀着什么样的决心,才能彻底杀死过去的自己,变成全新的另一个人?
阿筝不敢想象、不忍想象。
她认为自己对他全然是恨了,可到了这一步,她才恍然发觉,原来她对他还是抱有旧情的。
哪怕他做出的事情全部不可饶恕。
这个认知让阿筝几近崩溃。
她努力咬住下唇,却还是无法抑制鼻尖发酸,泪水夺眶而出。
“阿筝……”薛乾似哭似笑地看着她,语气像是在安慰,又像是在劝导,“不要哭……就要结束了,就要结束了。”
在场所有人中,表情变化最小的是晏宿醒。
他始终只是微微蹙着眉,盯着薛乾的动作。
时机到了。他对自己说。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他一手拉过阿筝,一手拉过黎期,催动灵符实现空间跳跃。
三人身影在面前骤然消失,腹中传来凃劫的讥笑。
“哎,薛应穹,不要只顾着伤心感慨好不好?到嘴边的鸭子都能飞了,本座也是服了您嘞。”
薛乾眸光一暗,在几秒内切换好思绪。
“‘移形换影’符需要损耗许多法力,即便是元婴期的晏宿醒,来这么一下元气也要大损……最多三次。这是第一次,后头还有两次可能会让他们跑走。”
凃劫打了个哈欠。
“哈……两次?真浪费时间。不过那完全是无用功吧?反正我们手里有符濑,他们跑不了。”
薛乾扯了扯嘴角。
收下黑狗符濑为的就是这个目的。
虽然已经无法化形,功力差不多全废,但它鼻子仍然好使。
符濑的鼻子和普通狗鼻子还不太一样,它能直接嗅到灵魂的气味。
因此……无论怎么乔装改扮,怎么遮掩气味……
它想追踪的对象,都是不可能跑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