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的山洞中。
应天在周身张开结界屏蔽噪音。
山洞内回荡着凃劫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们打的原来是这个主意!”他在地上打着滚。
何昭昭嫌恶地看了一眼,又迅速移开眼睛。
这家伙疯是疯,可惜她惹不起。
陈珍瑶恐惧地抱着大黑狗,大黑狗也做出一个保护的姿势舔舔她的脸,好像在轻声安慰着“没事的”,“没事的”。
自从何承志死后,符濑便不能化形了。
他所有的力量都随着何承志的魂魄一起埋进了地里。
何昭昭说,那是因为他道心破碎了。
何承志就是他的道。
所以符濑因他而成,又因他而败。
应天和凃劫都不在乎。
前者已经从他身上得到了想要的,而凃劫……凃劫单纯谁也不放在眼里。
可即便已经无法化形了,他的心智却没有退回一条狗。
他仍能像人一样思考。
灵魂却只能一直被困在狗的躯体里,挣脱不了。
狗需要主人,狗需要忠诚。
所以他选择了陈珍瑶当他的新主人。
这个姑娘和何承志不一样,心地善良,只是受了很多苦。
应天不在乎符濑,但在乎陈珍瑶。
取回净魂钟后,陈珍瑶耳边的哀嚎便一扫而空。
她本该就此高兴起来,事实上她却因为沉静被拖进了更深的泥沼。
安静让她开始思索自己的处境。
是她太贪婪了吗?
明明好不容易才从阴间爬回来,居然还敢奢望什么自由。
但应天好可怕,凃劫好可怕。
她亲眼看着他们屠杀合教,亲眼看着鲜活的生命在自己手下变成肉泥。
她长了脚,可跑不了。
灵魂卖给了别人,这一生都再也做不了自己。
想不开的时候,她就戴上白面具,那面具能让她忘却一切,让她真正变成应天的信徒而不作他想。
同出一个山洞,一起走了那么远。
几人心却终究不在一处,各自怀着各自的鬼胎,看准时机便会轻易分崩离析。
笑了很久,凃劫终于不笑了。
他擦着眼泪从地上爬起来,举起手轻松敲开了薛乾所设立的屏障。
“喂,我说薛乾,你整这玩意有什么用?”他讪笑道,“有空浪费这些体力,不如想想怎么恢复才是正道。你也听见了吧?今日那么密集的雷声,定是厘阳宗那几个老不死的飞升了。”
薛乾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眼睛都不屑睁开。
经过多日调息,他已经恢复了一点人样,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一点看不出曾经变成过血肉模糊的一坨。
他不回应,凃劫也不在意,自顾自在他身边坐下,对着他耳朵里吹气:“你说他们傻不傻呀?要是他们联合合教还有常玠一道对付我们,指不定还能有一线胜算,现在常玠死了,合教没了,就凭他们几个做得了什么?”
薛乾被吵得不耐烦了,微微掀开眼皮:“师其灼这么多年还是老一套。易碎的自尊心,发了疯想证明自己比薛湃优秀。薛湃死都死了,证明了又给谁看呢?”
“薛湃啊……”凃劫歪着嘴邪笑,“他这个人倒真有意思。我活了这么多年,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不多,他就算一个吧。”
提起薛湃,薛乾脸上阴云密布。
与凃劫相反。
薛湃是他此生最想忘记的人。
“哎?这可是你自己主动提的薛湃哦?”凃劫调笑着用手肘顶顶他的胳膊,“好啦,你去不了,就只能我去咯。”
薛乾闭上眼睛前最后问了一句:“你对此事有几分把握?”
“晏朔会答应的。”凃劫伸了个懒腰,“少年帝王,野心勃勃。这么好的条件,他拒绝不了。”
薛乾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晏朔是领国现任国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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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卯真人回来了。
明亥真人跟在她身后。
黎度恒呆愣在原地,被晏宿醒掐了胳膊后才如梦初醒般起来对着他们行礼:“弟子黎度恒拜见师尊、师叔。”
明亥真人微微抬了手,示意他起来,而芳卯真人一进来便盯着季孔雀的床位,仿佛没有看见黎度恒和晏宿醒一样。
“师尊……”褚盈然哭着跪在她眼前,“师尊,季师兄他……他……”
“他走了,对么?”芳卯真人询问的语气十分祥和。
祥和到让黎度恒心惊。
她太镇定了。
镇定到好像死的不是她曾经疼爱万分的徒弟季卓来,甚至根本不是一条生命。
明亥真人叹了口气:“师姐,节哀。”
芳卯真人转过脸。
黎度恒与她相处时日不算多。
但即便不多,他也能感觉出来,现在芳卯真人身上似乎有什么变了。
是多了什么?还是少了什么?
以前她是容颜未老的灵动少女。
现在……
像一尊玉雕出来的神女像。
美得凛然。
却毫无生机。
“多谢明亥师弟关心。”她语调无起伏地说完这句话,又转向褚盈然,“盈然,盖上卓来的脸,择日下葬。”
褚盈然的泪痕残留在脸上,眼神中满是惊愕。
她年纪尚小,还藏不住心事。
就算是对人心不敏感的黎度恒,也能从她那双明媚的杏眼里读出几个大字。
“就这样”?
季卓来师兄死了,您就是这个反应?
明亥真人亦读出了她在想什么,说道:“今日师姐大喜,金身已成,飞升上界指日可待,得了道,情绪便会寡淡。她不是不伤心,只是已经感觉不到了。”
芳卯真人没有接话。
室内落针可闻。
明亥真人笑了笑,对黎度恒和晏宿醒说:“宿醒,度恒,随师尊回登云峰吧。发生了这些事,杵在这里不好。”
“是,师尊。”晏宿醒答得果断。
黎度恒嘴唇微动,最终也只是点点头。
他经过明亥真人身边时,明亥真人微微皱起眉。
几人回到登云峰。
黎度恒回到房间歇息,晏宿醒被留住了。
没想到这么快。
晏宿醒其实猜得出师尊想和他说什么。
但他不动声色。
果不其然,师尊开口便是:“宿醒,聚烟绫呢?”
晏宿醒躬身道:“回禀师尊,徒儿收起来了。”
他姿态虽低,说出来的话却称得上强硬。
明亥真人支着下巴,散漫道:“宿醒,理由呢?”
“度恒只是普通人。”晏宿醒平铺直叙,“即便用聚烟绫,也难以对抗薛乾。”
明亥真人手指微动:“这是你一人的意思?”
“是。”
明亥真人的眼光化作审视。
“宿醒,理由呢?”
这句问话听起来与方才全然一致。
实则大不相同。
第一次是问他为什么要收起聚烟绫。
第二次是问他为什么要袒护黎度恒。
晏宿醒挺起腰,直视明亥真人的眼睛:“因为他不是薛乾。薛乾的罪孽,不该由他来背。”
明亥真人了解晏宿醒。
即便他之前一直是薛乾的徒弟,直到薛乾叛变后才成为自己的弟子。
看起来温柔平和,对谁都笑吟吟,但实际上犟得很,认定的事情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标准的外柔内刚。
他自己不知道,其实他和他那位前师尊薛乾的臭脾气简直如出一辙。
也难怪。
谁叫他十几岁入门,勉强算是薛乾一手带大的。
好的没学到,坏脾气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可虽然他那么倔,倒也从来没向现在一样直勾勾盯着自己唱反调。
明亥真人顷刻间便明白过来。
他云游这些年,晏宿醒和黎度恒之间发生了一些事。
一些……
谁也不乐意见到的事,以至于晏宿醒生出些不该有的感情。
晏宿醒,你明明最是理智冷静。
明亥真人在心里叹息。
“我不答应。”他直白地回答,“宿醒,你该明白的。这不可能。”
厘阳宗百年大计。
世界危在旦夕。
就算他心软答应了,师其灼也不可能答应。
晏宿醒并不惊讶他的回答。
相反,他感激于师尊的坦诚。
“但弟子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晏宿醒说,“弟子不会交出聚烟绫。若您为此责罚、将弟子逐出师门,弟子亦毫无怨言。”
“宿醒啊……”明亥真人望向天花板,“你何时如此天真了?”
“或许活到这把年纪,返璞归真了吧。”晏宿醒自嘲道。
“挣扎没有意义。”明亥真人语重心长,“你的师尊曾经也抗争过。可是后来,他安然接受了‘薛应穹’这个名字。后来叛出厘阳宗,又给自己取名‘应天’。应穹应天,本质上是一个意思。那就是——顺应天命。”
“所以……这个名字成了他一生的悲剧。”晏宿醒眼神复杂,“徒儿不想步他后尘。”
明亥真人笑了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他最喜欢你了。”
他改变了之前的看法。
晏宿醒不像薛乾。
大相径庭。
“宿醒啊,你走吧。”明海真人摆了摆手。
“您不拦我?”
“拦你没用。”
晏宿醒瞬间警戒起来:“您想对度恒下手?”
明亥真人苦笑:“他到底也是我徒弟。我不会害他。”
“有您这句话,弟子便安心了。”晏宿醒向他行了个礼。
他知道师尊不可能不出手。
只要不是想伤害黎度恒就好。
其他的……
强求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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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宿醒走后,明亥真人用传音唤来练宁云。
练宁云升至元婴期后便独自成了峰主,与明亥真人也是多年未见,忽得传唤一时有些惶然,凭着记忆向他行了礼,说道:“听闻师尊升阶成功,弟子尚未……”
明亥真人抬手打断她:“宁云,长话短说。为师还记得,你心仪宿醒,如今这份心意还在么?”
练宁云没想到话题会是这个走向,热意升腾至面颊,连露出的脖颈都泛着淡淡的粉色:“师尊……弟子……”
“如此,便帮为师办一件事。”明亥真人说,“办完之后,为师便撮合你与宿醒。”
“这……”
“宁云,此事关系重大,不止于儿女情长。于公于私,为师都希望你能答应。”
练宁云轻咬下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