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
何昭昭从口中吐出一口浊气。
这什么鬼天气?
她双手环胸,脸简直要皱成肉包子皮。
昨天还晴空万里,今天他们一出门就变成瓢泼大雨。
老天爷存心和他们作对是不是?
而走在她身边的应天却像没事人一样,在雨中淡然散步。
不,不对,说是没事人都轻了。
总感觉应天像是吃到什么好东西似的,全身都荡漾着酒足饭饱后的餍足。
但她这些天一直和此位仁兄在一处,分明没见过他吃什么特别的食物呀?
她探究的目光太过鲜明,自然被应天捕获。
“你是不是在想,天气为何如此糟糕?”
何昭昭迟疑地点点头。
是,但也不全是。
应天的声音很轻,仿佛一声悠长叹息:“生而为神,自然能得天道偏宠,常玠再出格,天道终究还是愿意庇护祂。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何昭昭在祂看不见的角度露出个嫌弃的表情。
大家都称呼祂为“神尊”,祂就真把自己当神了?口气大的能熏人。
合教百年基业,高手不计其数,何况还有龙神坐镇?祂一个半路出家的邪神,作祟都不利索,还妄想弑神?
反正何承志的皮囊也弄到手了……她思量起来,要不然伺机跑路吧。
好不容易还了阳,何苦给别人陪葬?
计划一定,她瞬间觉得萦绕在心头的烦闷都随之一空,脸上也有了喜庆的笑容。
然而没走几步,笑容便凝固在脸上。
大雨滂沱,城中起了一层薄雾,能见度不如从前,可她还是隐隐约约看见,长街那头站着一个人,身着月白色外袍,撑着一把杏色的油纸伞。
伞把那人的脸挡得严严实实,但那挺拔的身姿,纤细而又坚韧的腰肢,还是让何昭昭回忆起一个不愿意提及的名字——
晏宿醒。
她下意识打了个哆嗦,脚步随之一顿。
应天比她还要早看见对方,同样也停住了步伐。
“神尊……”她小声问,“他来干什么?”
以何昭昭的角度来看,此刻应天脸上是一个极其古怪的表情。
那双酒红色的眼眸内翻云覆雨,多种矛盾而又扭曲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回落成……
一声慨叹。
祂慨叹什么?
何昭昭百思不得其解。
不过……
说到晏宿醒。
此人的所有举动全都不同寻常,着实让人毛骨悚然。
隔着雨幕,她不着痕迹地往应天身后躲了几步。
“应天,你应当明了我此来何事。”晏宿醒抬起伞,琥珀色的眼眸中写满叫人看不懂的情绪。
应天轻笑起来:“吾以为你不会来。毕竟……你该知道,吾意已决,再怎么劝吾,吾都不可能改变想法。”
晏宿醒对于应天的回答似乎并不意外。
“常玠一死,定国倾覆,领国皇帝必然趁虚而入,到时百姓流离失所、遍地尸骸,这便是你期许的未来吗?”
“百姓啊……”应天的眼神变得十分缥缈,就像在注视某个不存于世的远方,“可惜,世上并无高位者把他们放在心上。若常玠把他们放在心上,合教便不会诞生,定国也不会存在;若领国皇帝把他们放在心上,‘枯骨生花’便不可能完成;若厘阳宗把他们放在心上,你此时就不会是孤身一人。人活一世,终究是要死的,既如此,怎么死,死在谁手上,又有什么区别?”
晏宿醒因为他的话愣了一下。
下一秒,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上浮现了一种极其哀恸的表情。
“……师尊,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原本专心致志当木头人的何昭昭被他的话吓了一跳。
师尊……?
应天……是他师尊?
但怎么可能?
一个百业缠身的邪神,一个名门正教弟子……哪来的机会成为师徒?
除非……
她骇然地瞪大双眼,难以置信地退后几步。
除非……应天在成为邪神前,也是所谓正道中人。
难怪当时晏宿醒抓了她,又不明缘由解开捆仙锁放她走。
应天抿着唇,一时间没有答话。
“答案……这么多年,宿醒,你都在追寻一个答案吗?”
“是。”
悲伤的神色渐渐收敛,晏宿醒又戴回了铜墙铁壁般的平静面具。
“弟子想知道,当年您究竟为何做下那一切。明明您曾经的理想和追求,匡扶天下的决心,全都不似作伪。”
这是当初感染了晏宿醒进入厘阳宗的东西。
多年以来,他一直相信着,追随着师尊孤绝却伟岸的背影。
可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彻头彻尾。
就好像他曾经坚信的所有,都不过是一个笑话。
叫他怎么甘心呢?
叫他怎么能不去追问理由呢?
应天看着他的眼睛。
他们之间隔着的雨幕变成了延绵不绝的高墙壁垒。
晏宿醒忽然有些恍惚。
是因为他极少直视师尊的眼睛吗?
所以直到现在才发觉……
原来师尊眼中存在着一片熊熊燃烧的火焰。
那不是理想铸就的星火。
而是来自地狱的烈焰。
应天还是什么都没有回答。
他把何昭昭从身后拖出来,指着她背上的木乃伊,用一种镇定到残忍的语气说:“宿醒,我告诉你,这层层包裹的‘东西’是与你相识已久的同门弟子季鹤。”
晏宿醒瞳孔不显见地收缩了一下。
“我知道你是来阻止我的。”他冷冷道,“那么现在我问你,你是要救素未谋面的苍生,还是要救近在眼前的旧友?”
晏宿醒抽出问鬼鞭。
雨水在他顷刻间爆发出的术法下凝成一把把指向应天的巨剑。
“师尊,当真要做到这一步吗?”
他的声音平静到诡异。
“宿醒,不可否认,你是厘阳宗千年难遇的天才,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应天不疾不徐道,“但……你的功法大半由我所授,当年你便不是我的对手,现在更加不可能是。所以……选吧。本就活不长的百姓,还是身中剧毒命在旦夕,却仍有转圜之地的季鹤?”
何昭昭在他手中恨不得原地消失。
你们两个阵前对峙,牵扯她一个无辜小女孩做什么?
她好不容易才当上人啊啊啊啊!!
巨剑向前推进。
“宿醒。”应天食指点在木乃伊肩上,先前洁白的绷带上边扩开一条条邪异的红纹,“你一贯不是个贪心的孩子,不是么?”
晏宿醒眯了眯眼睛。
巨剑消散,化作雨水倾盆而下。
“……这是最后一次了,应天。”他将问鬼鞭隐去,“下次见面,请恕徒儿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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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不知道去哪儿了。
不过他不在也好。
黎度恒兴冲冲地溜去找霍岷。
嘻嘻,反正师兄没看着,那谁画符不是画?
三百多张符呢,他就不信师兄有耐心一张一张检查。
就是这天气……
他烦躁地皱皱鼻子。
又吵又湿。
他还是喜欢晴天啊。
一进门就看见霍岷大少爷在兢兢业业画着符。
嘿嘿,虽然他资质与自己不相上下,但这勤奋劲真是叫人喜欢,要他是师兄的师弟,指不定师兄会更满意一些呢!
“喂,你这时候来做什么?”霍岷嫌弃道,“自己符画完了吗就到处乱跑?龙神也带你见完了,你找我还有什么事?”
黎度恒不见外地走到他身后看他画符:“嘿嘿,当然是来监督你呀,哦呦……”
他抽起霍岷画好的符端详。
……狗啃得一样,比他画的还糟糕!
刚才的话还是收回吧,这种人当师弟,晏宿醒只会更加不省心。
“喂,你那是什么眼神?”霍岷一把将符纸夺回来,“小爷我辛辛苦苦画的!”
黎度恒撇着嘴摇摇手指:“你这……还是好好当你的大少爷吧。得亏你们合教弟子众多,用不着你个二代即位……”
“你!”
“哎哎哎,好啦不说这些了,咦?你们家霍训呢?”黎度恒见好就收,说完讨打的话就赶紧转移话题。
霍岷少爷是个不长心眼的,还真就顺着他的引导转了心思:“他?又被我爹找去了呗,临走前还把他的符给我画了,你说讨厌不讨厌?”
黎度恒重重点头:“讨厌!”
那个霍训啊,确实有点讨厌。
不过毕竟是霍岷手下,又不是他手下,他犯不着操那些闲心。
有少爷给他出力,黎度恒悠闲地坐到桌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嗯……不愧是大少爷,用品就是高级,即便是茶水也带着一股仙风道骨的味道。
好茶就要细细品。
他刚举起杯子准备喝第二口,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冲撞。
“啪”!
玉做的茶杯掉在地上,摔了个死无全尸。
不等他心疼一下杯子,他自己就猝不及防栽倒在地上,后脑勺狠狠撞上了红木桌的桌腿,疼的他差点七窍生烟。
这是怎么了?
地震?
他摔得东倒西歪,小少爷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捂着屁股直叫唤: “哎呦,哎呦!霍训!霍训!还不快来扶本少爷起来?”
黎度恒嫌他聒噪,屈尊纡贵上前抓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扶起:“你家霍训不是不在吗?你叫他有什么用?”
“我……”霍岷脸色痛苦地揉着臀部,“这到底是怎么了?”
“你问我我问谁?你们楚锡山经常地震吗?”
“放屁!我楚锡山是我合教圣地,怎么可能地震!”
黎度恒一想也是。
哪有地震只震一下就没了动静的?
那既然不是地震……
他扶着霍岷走到门边打开门。
合教广场中央给龙神歌功颂德的柱子倒了。
它原本的位置插着一根巨大的银枪,枪尖深深没入地里,而翘起的那一端上站着一个身影。
谁呢?
雨太大了,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