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下过一场小雨,空气中散发着潮湿的青草芬芳。柏江大学的中文系办公室里一众老戏骨齐聚一堂,今早拍摄的戏份是全片中最精彩的一幕——守旧派与新潮派的思想碰撞。
“虽然这场戏里你只有一句台词,但却是这部电影对当时情况的表态。”江怀瑾低头翻剧本,“我记得小雁是第一次给人当背景板,你会怪梁叔吗?”
“我能与各位前辈一起拍戏已是三生有幸,”雁惊寒坐到花梨木桌前,他展开复古报纸,目光落在《新青年》文摘,“即便是充当配角也能从中汲取相关经验,日后才能更好地塑造角色。”
“小雁啊,你知道当初为什么选中你出演江槐柳吗?”江怀瑾合上剧本,“那个年纪都是年轻气盛的小伙子,唯独你是从内透出的谦逊平和。除了你的外在条件,你身上独特的气质也符合这个角色。”
“江老师说笑了。”雁惊寒调整坐姿,“我准备好了。”
自溥仪正式登基以来,停业五年多的黄龙旗店又重操旧业,但一时供不应求,许多人家只好用纸糊一面龙旗应付。而那些早就盼望清室复辟的王公贵族、遗老遗少则弹冠相庆。没有朝服的人就急忙到旧衣铺去抢购朝服,没有发辫的人就到戏装店定做用马尾制作的假发辫,他们穿上长袍马褂,晃着真真假假的大辫子招摇过市。
1917年7月12日,溥仪再次宣告退位,张勋复.辟的闹剧仅上演了十二天便宣告破产,但却成为中华民国历史上至关重要的转折点。这场复辟直接导致段祺瑞的复出和皖系、直系两大军阀的崛起,更将民国以来的两大法统彻底打翻,政权就此落入军阀手中。
“卖报!卖报!”报童背着挎包奔走在街道,“宣统退位,冯国璋任代大总统以段祺瑞为总理……卖报!卖报!”
“人都到齐了吧?”蔡孑民从外头走进办公室,蔡秀钊晚他一步进门,“怎么不见黄琢言和钱桐麟两位教授?”
“他俩还在未名湖畔为着一篇新发表的文章争吵,”周豫才轻捏眉心,说,“明明二人同是章太炎先生的高足,怎么除了性子竟没半分相像之处?”
“琢言与桐麟素来不睦。”刘培琛以手帕掩口,轻咳几声,“从前二人留学日本时,琢言有一册笔记丢了。他怀疑是桐麟偷拿,但又无法证明,自此便结下梁子了。”
“蔡校长将我等聚在此处是有何见教?”虞念卿不忘揶揄周豫才,“听闻前些时日豫才老弟到教育部门前辞职,真是好大阵仗啊。”
“总好过某些人为张勋站台吧,”胡适之放下报纸,反唇相讥,“听说虞教授还获封了不小的官职,可惜了就短短十二日化作梦中泡影。”
“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假洋鬼子懂什么……”
“好啦,各位同仁先安静。”面对这种状况,蔡孑民出声喊停,“想必近来发生的事无需我多说大家也都知晓了。新上台的冯国璋总统重视文化教育支持新文化运动,我们柏大既以《新青年》为阵地,那便广邀有学之士加入新文化阵营,迎科学与民主进柏大。”
“蔡公此言是要解散古文系了?”未参与适才那场舌战的辜鸿轩久不吭声,他手持烟斗缓缓吸入,随后吐出一股白烟,悠闲似神仙。两名侍者伫立在他身后,一人端着茶具,另一人提着旱烟袋,他们三人皆留长辫戴着瓜皮帽,“我在柏大任教半生,如今却无辜某的立锥之地……”
“辜教授此言差矣,”蔡秀钊说,“古文系仍可以继续开设。”
“尔等既要砸孔庙,又何谈延国学?”黄琢言迈过门槛,《新青年》杂志被扔在地面,“数典忘祖枉为人!”
“我才离开一会儿,你就跑到这来了?”钱桐麟追了过来,“你这是断章取义啊。不砸孔家店,如何救孔子?!”
办公室门外围了一堆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平日繁重的课业压得他们喘不过气,难得有教授间的骂架看,自然个个都抛了规矩扒在窗户上。
“别看了,别看了!”胡适之起身赶人,关上办公室的门,“你们怎么又来这边吵,成心想让学生看笑话?”
“啧,我真不懂了。”钱桐麟捡起地上的书册,翻到点评儒学的那页,“在过去的岁月里,无论是袁世凯改元洪宪还是张勋复辟,他们都将孔子尊为至高无上的圣人,其目的不外乎是维护自身统治。”
“噢,原来是我写的那篇啊。”胡适之转过身,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的本意并非反对孔子本人,而是挑战被历代君主所雕塑的孔子偶像权威,以及背后专制政治的象征。我们现在推行‘德先生’与‘赛先生’,只有通过批判孔子代表的封建思想才能为民主科学腾出空间。”
“好啊,罔顾祖宗的礼法,你们这是要反了?!”
邓世峤坐在这群人的边上,安静地当个听众。他心不在此,思绪早已飘飞到家。何姝易与他成婚半月,双方增进对彼此的了解,邓世峤不再排斥她,甚至有点日久生情的意味。
视线移到窗外,这会儿又下起雨。蒙蒙细雨模糊了景色,天地间倏然静默在这场雨里。邓世峤望得出神,他回想起在来时路上遇见的一个人。那人身穿一袭藏青长衫,未撑伞,怀抱三册古籍,他从风雨中走来,脚踏泥泞,逆行于慌忙躲雨的人潮中。
只因他淋过旧中国的雨,所以阳光洒满新中国。
这般场景令邓世峤认为那名男子极为特别,仅一面之缘,却印象深刻。
“新来的教授叫邓什么?”黄琢言与钱桐麟争执不下,其余人也装作忙于手中事不过问,“你爹是前朝殿阁大学士,你来评评理?”
“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走廊打铃,邓世峤收拾书册准备离开,“二位先生不妨坐下来好好谈。”
黄、钱二人没了声,剩下的教授们正思索这番话的用意。
“咔,”梁郁安道,“一遍过!”
“惊寒,好久不见啊。”饰演黄琢言的演员走向雁惊寒,“你还记得我吗?”
“哎呀,你俩都十多年没见了,惊寒哪还会记得你长什么样?”饰演钱桐麟的演员把书册搁在桌案上,“再说了,他肯定先认出我。”
“汪老师,邱老师,你们二位我都记得。”面对二人的斗嘴,雁惊寒早就习惯性地站旁边看热闹,“自《崇德楼》一别,我们多年未见了。”
“是啊,想不到你还和当年一样,一点也没变。”汪喆在《崇德楼》里饰演教导处的方主任,自带威严的长相让他在未来拍摄的影片里多半出演同类型角色。
“我们的槐柳都已经长成大人了,”邱舒在《崇德楼》里饰演不苟言笑的班主任温衡,每个人在学生时代都会遇到表面上严肃但实际温柔的老师,“那时你才十八岁刚高考完,背着书包就来试戏了。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转眼间你也年过三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