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居安睡到翌日凌晨方醒，他生命中从未有过如此安宁平稳，小瘫子被牢牢箍在怀里。

天光未明，是阴郁的灰紫色，金黄的光隐伏未动，躲在团团红霞后面。

小瘫子脸色绯红，云霞一样。

孟居安心头怦然而跳，泛起难以名状的痒意。而后起身，远远逸去。

陆知意不止可疑而已，昨日叮铃铃一串响声来得奇怪莫名，他在陆府地位委实莫测得很。

孟居安爬到主楼不是心血来潮，楼里所杀之人登记在册，他要查一个人——孟图南，也就是他爹。

韩家与天门关之战毫不相干，也就没有无道经。

所有的无道经似乎都因天门关之战面世。

而孟图南的死，无疑是最好的切入口。能杀得了他的人，在当时不出两个。一个是鹿山人那位师兄，另外可能就是楼里那位天字榜英雄了。

凌晨是潜入千机阁最好的时机——黎明前最为黑暗的一刻。人沉浸在梦的游丝里，警惕性最低。

幸而并未错过。

方才群斗之时他已摸清主楼个中排布，主楼以伏羲六十四卦方位而建。机密阁处离上坎下未济位，或吉或凶变化无常。

其意不详。

孟居安兜兜转转挨过去，守卫排布基本摸得清楚，轻松避掠而过，踩着惊鸿步悄无声息进入。

内中书架林立，幽深一团团黑暗仿佛流动的墨汁，夜明珠绿幽幽的光浑如鬼火。

四书五经医药占卜……旁学杂收，林林总总。

最终他的目光定格在窗边书案。

书案乃铁木所制，一整个儿的四四方方。案上堆叠得乱七八糟晃晃悠悠。

书案裹在静谧凝固的漆黑里，孟居安晃亮火折。

没有次序没有时间，一个个名字在泛黄的纸上勾去，就那么轻轻一笔。

陈年的尸体就躺在这，看起来无关紧要。无论你地位多尊，武功多高，命都有且仅有一条。

——只能死一次。

微风拂过，孟居安脊背起了一层凉意，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他翻过书案，一股劲风迎面袭来。孟居安旋身躲过，乍起乍落，眼前掌影翻飞，仿佛黑暗有了实质，张牙舞爪。

孟居安沉臂横扫，掌翻为指，骈指向那人点去。

黑暗中突然传来微小的咝咝声，触手光滑。孟居安手臂缩转，连番疾点劈出，滑溜的细小鳞片，冰凉坚硬。他恍然意识到，是蛇。

咝声千丝万缕，铺天盖地。

群蛇涌动，孟居安腾跃躲避。拳掌在蛇墙豁出口子又被立时堵住。

这样下去气力耗尽不免沦为群蛇口中餐，被瓜分得骨头渣都不剩。孟居安游目四顾，方才掌势如风，必然有人伏在暗处伺机而动。

火折燃尽，孟居安手腕斜挥，那点火星直直飞出，被案上蹲着的一团黑影一把接住碾为齑粉。

千万点流火劈空而至，案上那人哇哇怪叫奋力去接，群蛇恐慌乱爬乱涌，晃得书架吱哑乱响。

燃着的书自孟居安手中接连飞出，那人只在书案上接来攥灭，绝不敢稍离半步。

孟居安踊身跃前，手掌挥劈而出，这家伙百忙之中抽掌挡架，手掌翻转拿削陡然迭变。

‘呼啦’一声，案上窜起明火，耀目生花！

他二人被燎得正正着着，书架也在这时一排排塌倒，一霎时宛如钣倒火焰山，火光冲天明焰四起。

那未被捻灭的一点火星酿就滔天大祸。

危急关头，两人自楼上飞跃而下！

“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那家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绝望的目光望着浓烟滚滚的机密阁，一副天塌地陷的模样。

孟居安笑了，书案暗抹油脂，火线在书架边缘藏逸绵延环绕。有人算到他别有所图，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所幸有个傻子在。

更多人四下涌来，火被扑灭。他们把一切进行得无声无息。

两个罪魁祸首被捉到堂下问审。孟居安这才知道傻子就是地字榜第一高手——周百里。而今晚是周百里看守机密阁。

“怎么回事？”楼主呵欠连天，就跟被糟蹋了似的瘫在太师椅上。

“这小子私闯密阁，被我逮了个正着！”周百里言简意赅。

“然后你就放火烧楼？”楼主脑子也十分有病，竟不问青红皂白，直接把罪名安到周百里身上。

“不是他烧的。”

孟不逊还是会说人话的，此刻的周百里几乎热泪盈眶，然而他接下去的话就让他感到灵魂正在出窍。

“是我们一起烧的。”

他就不是个人！周百里怒目而视，恨不得将其撕成两半。紧接着机会就来，他二人被罚禁闭半年，而且是一起，吃喝拉撒都得一处。

谁让他们爱一起呢。

禁闭的周百里损失好几笔大单子，地字榜其余高手平白得着天上馅饼，纷纷觉得孟不逊挺够意思，也就单方面决定跟他握手言和。他们也瞧周百里不顺眼。

孟周二人被火势所燎，均受了些轻伤，由楼里的小医师负责为他们处理伤口。小医师名叫卫庄喆，矮小不足六尺，面皮枯黄半死不活，鼻梁上蔫蔫架着副掐银镶边圆眼镜。

卫庄喆进来时两个人仍旧打得难舍难分。

卫庄喆就吃惊地看着他们，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们都被烧成没毛猴子了还打得起来。

没毛猴子孟居安自认是个体面人，他停手了。卫庄喆就先给他处理烧伤。

他下手十分没有轻重，嘴里嘶嘶有声，仿佛他才是受伤那个。孟居安马上明白了周百里为啥宁愿自己处理。

“你该死呢，”卫庄喆突然说，“小琉璃说你该死。”

陆景行么？孟居安心内犯疑，又听他有气无力地继续咕哝：“你把我蛇都烧尽了，我也没咒你。他真是个小气的人。”

那些蛇原来只为示警，孟居安深觉有趣，眼前这个竟还算他救命恩人。而陆景行杀他做什么，也是奇哉怪也。

“我怎么了就该死？”

“那我可不知道。”卫庄喆长得老实又和善，笑起来和善又老实，像正正经经读过书的，他文质彬彬气质斐然，与长相极其不搭又莫名融洽。

孟居安不由得多看他两眼，越看越疑，心里面捕风捉影莫可名状，那感觉稍纵即逝难以捕捉，“你怎么入了主楼？”

“我爹，”卫庄喆简短地答，在他伤处糊上厚厚一层药膏，木然道：“我是要考状元的。他死了，我就被抓来做这个。”

这解释听来有趣，但不合理。孟居安待要细问，卫庄喆已挎上药箱，歪斜着身子摇摇晃晃走了。孟居安注意到，他腿粗如柱，与双脚殊不相称，难堪重负的趔趄模样瞧着分外惊心。

“那家伙是祖传心疾，活不过三十，他今年都二十七了，正着急生儿子呢。”周百里不咸不淡地说。

本来楼里杀手对旁人私事丝毫不感兴趣，但无奈此人太过出名，别看他病病歪歪的样子，曾一夜大战十女仍不见委顿！

其勇猛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因此被琉璃公主深恶痛绝。

周百里言谈无忌，为人又极无耻。看孟居安毫无防备一记烈焰掌朝他天灵盖排山倒海击下。

凳子为掌力所摧，噼里啪啦炸开四分五裂！

孟居安姿势未变已在房梁高坐，“再来！”

他声未落周百里已举掌拍下，孟居安心知拳掌功夫非他敌手是以只闪不战，本拟待他气力耗尽再行出手；而周百里早已看出他意图，零七碎八地挥掌出击，要他如惊弓之鸟直至精疲力竭。

二人各怀鬼胎，细水长流地斗起来。

周百里是童子功，火炉铁砂里练出来的，寻常焉能抵挡？

到第三日上孟居安被骚扰得不耐，索性自禁闭室百尺穹顶一跃而出，周百里轻功不及他只能原地跳脚高声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