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左轻叹了口气，放下日记本，转身。
五八先前提供的用来看日记的煤油灯，早已熄灭了，如今的宿舍一片黑暗，空气中还弥漫着若有若无的汽油味。
“五……”
“砰——”
卫左话刚出口，震耳欲聋的门倒在地上的声音响起，随后五八不屑冷笑：“谁会在一个坑里摔倒两次？真当我是没脑子只会动武的傻逼？”
“对了，左子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想问你能不能让这灯重新亮起来，太暗了。”
淡定岔开话题的卫左拿起一旁的煤油灯。
“要先出去，这里的规则还在，留点面子给它。”
卫左应了一声，提着煤油灯向外面走去，浓浓夜色遮掩住了他脚下不断朝四周蔓延的冰层。
门开了，那股针对他的杀意还没消失。
悬着心的卫左唤出青冥，一步一步走入门外的世界。
他能感觉到，随着他往前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杀意越发强烈。
卫左收紧手指，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片刻后，隐约看到前面不远处有团黑影的他停下脚步，思索接下来的行动。
原本他是不用考虑这些的。
但不知是那股杀意的来源导致的，还是副本升级造成的，他手中的煤油灯被大幅限制了亮度和灯光发散的范围，现如今光线暗淡不说，且只能提供半米不到的视野。
“继续走，没事。”
五八的声音突兀响起，给犹豫中的卫左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提灯慢慢靠近那团黑影，再然后，借助昏黄的灯光看清了黑影的本体。
很巧，是两个熟人。
程行野，以及……
趴在地上，双手被程行野反剪在背后，还被对方用膝盖压着背的甘中明。
一个身份不明的变态，一个死而复生的重度精神病患者，这个组合让卫左这几天第一次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
“五哥？”
“用了复活券。”
五八回答时声音中有掩饰不住的戾气。
卫左得到答案后眼神变得困惑。
看到甘中明那一刻，他便知道了先前那股针对自己的强烈杀意从何而来，可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会被对方怨恨至此。
他平时不怎么关心无限世界的事情，却也知道能在正式服使用的复活券对玩家有多重要，甘中明用复活券都要杀他的举动，让卫左再次感到深深的不解。
是他落后了吗？
现在的人精神状态已经超前到这种地步了？
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
“为什么？”
卫左往前走了一步，低头，真心实意地提问。
为什么这么恨我？
为什么恨我到想杀死我？
脑袋被程行野按着的甘中明艰难抬头，脸皮被粗糙地面磨出一道道血痕，让他本就狰狞的表情显得愈发可怖。
“贱人！”
“修女是纯洁神圣的！你知道我找了多久才找到拥有完美外貌的修女吗？！你根本不配拥有那张脸！也不配穿上这身修女服！你玷污了——”
“吵死了。”
听了两句废话，彻底失去耐心的卫左抬脚踩在甘中明脑袋上，打断辱骂的同时迫使对方的脸再次紧贴地面。
“有病就去治。”
卫左加重了力气，精致漂亮的面庞看上去无比冷静、理智。
他问：“真那么想杀我？”
甘中明想说话，可连张口都办不到，他被脑袋上那恐怖的力度压得呼吸困难，甚至有那么一刹那，竟然觉得自己会被对方硬生生踩碎头颅。
救生本能使甘中明拼命挣扎起来，可惜挣扎了半天，一点效果没有。
力气消耗殆尽后，他死死盯着卫左，眼神怨毒到极点，宛如与对方有什么事关九族的血海深仇。
二人对视良久。
忽而一阵风吹过，修女的黑色裙摆如海浪般翻涌。
“我记住你了。”
在甘中明充满仇恨的注视下，卫左露出罕见的温柔微笑，语调既轻且慢。
“但是我相信迟早有一天……我会忘记你。”
“毕竟，我记性差，向来记不住死人。”
最后一个字落地，一团凭空出现的黑雾裹住甘中明的脑袋。
他连丁点动静都未能发出，便停止了呼吸。
心气未顺的卫左偏头看向旁边的程行野。
“你又是为什么？”
程行野低头不语。
卫左没追问，恢复正常站立的姿势，随后提着煤油灯转身朝自己的宿舍走去。
他的沉默似乎让程行野误会了什么。
夜色中，男人仓促起身，紧紧跟在穿着黑色修女服的青年身后，与对方一前一后进了宿舍。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将煤油灯放在床头柜上之后，顺势坐在床边的青年抬眸看向男人。
兴许是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太过平淡，没有杀意和恶意的情况下，卫左对外界的感知往往比普通人要迟钝一些，也就是说大多数无危险的情况下他不太能意识到有谁在看着自己或跟着自己。
但程行野是那个少数。
那时时刻刻都黏在自己身上的炽热视线，卫左想当没发现都不行。
“不要让我问第三遍。”
卫左心情不佳，语气跟着染上几分冷。
程行野心脏紧缩，连呼吸都窒了两、三秒。
他没有正常人该有的羞耻心，又着实不知该如何哄人，于是只稍微迟疑了一下，便遵循本能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平生第一次被人跪的卫左立刻站了起来。
“程行野！”
卫左本想着自己最近和变态接触较多，应该能稍微理解变态的脑回路……太荒谬了！
果然正常人是不可能理解变态的！
再次被贴上“变态”标签的程行野眼神迷茫了一瞬，旋即变得坚定。
他膝行至卫左身前，拿起对方的手放在自己脖子上。
“杀了、我。”
这回轮到卫左目露茫然了。
他的手正贴在程行野脖颈处，不但能感觉到对方的喉结正在上下滑动，还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的脉搏。
这般近的距离，只需收力……
不对。
回过神的卫左当即想把手抽回来，却反被握得更紧，他一时情急，抬起另一只手重重扇了过去——
“啪！”
程行野被打得头往后歪，他没出声，转过头后把自己努力握紧的那只手往脸上带，低哑的嗓音里是显而易见的讨好。
“别、不要我，求你……”
程行野等了几秒，没被打，小心翼翼地用脸蹭了蹭卫左的掌心。
“我好想你。”
“看不见、看见了，都在、想。”
“每分、每秒、都在想……”
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卫左暂时停止了思考和动作。
非常不幸的是，程行野是一条会闻着味爬过来的野狗，他松开卫左的手，转而伸出双臂轻轻抱住对方腰肢。
“我留下、或者，杀了我。”
他磕磕绊绊地说出了他唯一的想法。
程行野等了太久，他宁愿死在卫左手里，也不愿意当一条好不容易找到主人，却被抛弃的狗。
他宁可死掉，他绝对不要被丢掉。
卫左低头盯着程行野，好半天才勉强让死机的大脑恢复运转。
“五哥，你们变态都这么变态吗？”
说话间，卫左试着掰开男人的手臂，意料之外的失败了。
程行野跟痛觉失灵一样，卫左后来都怀疑自己已经把人骨头给掰断了，他依然没有任何放手的意思。
“我们变态是这样的。”
沉寂许久的五八语气略显古怪：“话说回来，你要不要留下他？”
卫左困惑道：“留下？”
“之前没太注意。”五八半遮半掩道，“程行野散发出来的能量波动似乎不属于无限世界，我需要一段时间调查他的来历，你如果不讨厌他，暂时留在身边当个解闷的收藏品也不错。”
收藏品。
听到这个词，卫左眼睛一亮。
见此，五八暗道：“果然。”
五八当然并非突然抽疯变得大度了，它愿意容忍程行野存在的原因有两个。
一是它看出自家宿主对这条脏兮兮的野狗有两三分兴趣。
自家宿主难得对什么事物感兴趣，它自然不能说扫兴的话，不但不能说，还要替性格迟钝的宿主主动提出来。
至于另一个它愿意容忍程行野的原因……
当然还是和卫左有关系。
经过刚才的详细检测，五八已经确定程行野真实的身世背景，它想抓着这个把柄去“请”某些东西，让它们帮忙寻找最后一个复活材料。
若是无限世界不曾降临，它倒是有几分胆量离开卫左身边。
现在这种危机四伏的局面，除非万不得已，它是绝对不会冒险主动离开卫左的。
“正常人不会拿人当收藏品。”
卫左的声音唤回了五八的注意力。
“他不是人。”
五八顿了顿，道：“是变态。”
卫左沉默三秒后，认可了这个说法。
“拿变态当收藏品会有危险吗？”
“有可能爬你床算危险吗？”
“这个算犯病，可以治。”
“那就没危险了。”五八语气平平，可话里充斥着傲慢，“归根究底他不过是一条随手就能捏死的野狗而已，你感兴趣我们就留着，不感兴趣了就扔掉。”
五八对程行野当狗成功这事虽有诸多不满，却也仅仅是不满。
暂不论卫左难得对什么事物感兴趣，和拿程行野当鱼饵这两个重要原因，单论五八自己的真实想法，也至少有两个容忍程行野在卫左身边的理由。
其一，它确信自己与卫左来日方长，但它确实恐惧自己天天腻着对方会被厌倦，无论如何，它都不能接受对方有一丝一毫离开的想法，这会使它控制不住那些扭曲病态的情感。
五八不想变成被卫左讨厌、以至仇恨的疯子。
所以它可以对等同于“调味剂”的野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其二，它相信自己是世上最爱卫左的那一个。
没有谁比它更懂怎么宠卫左，怎么爱卫左。
程行野这条随手捡回来的流浪狗不可能比它更忠心、更强大，他在卫左心中的地位不可能比它更高。
五八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就算某天真冒出什么不好的苗头，自己又没死，生拔了便是。
卫左没读心术，不知道自家系统心里那些乌七八糟的想法，他此刻脑海中只有三个字飘来飘去：收藏品。
他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了，一听到这三个字心里就好像有个猫爪在挠。
卫左抬头看向天花板，唇角翘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少顷，他低下头。
“松开。”
程行野不动。
卫左有点烦了，伸手推了下程行野的肩膀。
“你不听话。”
通过简单一句话，敏锐觉察到对方态度变化的程行野这次乖乖松手了。
卫左又坐回床边，双腿随意交叠，整个人透出一股漫不经心的劲儿。
“起来。”
程行野无意识地咽了口口水，听话地站起来了。
卫左仰头看他。
真高。
笼罩在男人阴影里的卫左歪头思考：这人吃什么长大的？
思考无果，卫左开始提问。
“你知道你在副本里吗？”
程行野犹豫着点了点头。
“你会跟我离开？”
程行野用力点了点头。
“你会听我话？”
程行野笃定道：“会。”
卫左没说话，抬手示意面前人凑过来。
两人距离迅速拉近，卫左在程行野漆黑的眼睛里看到了不算清晰的自己的倒影。
“暂时，你明白我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