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的早上,正在被亲戚围追堵截婚姻何工作大事而苦不堪言的王医生,不敢怒也不敢言,像个鹌鹑一样缩在沙发上。七大姑八大姨的口水唾沫让他抬不起头,可怜的小眼神频频瞥向母亲李娟子,谁知李娟子一手一个核桃掐得支零破碎,宁愿亲切地和亲戚聊闲言碎语,半句好话也不肯为他出头。王医生苦啊,叫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恰好,苏云为的及时救命电话来得正是时候,王医生在亲戚关怀的神情中缓慢起身,脸上是遮不住的喜色,“医院的vip客户,这个时候打来,肯定是有紧要之事,不能不接,我先去阳台接电话。”
其中一个大姨心生遗憾,要不是旁边的二大姨一直揽住王医生介绍她的相亲资源,大姨哪能连手机密码都没点开就让王医生躲闲呢,她不甘心地拉住王医生的一只手,循循善诱说:“你打完电话赶紧回来,我那邻居妹妹的大舅的女儿的照片你还没看呢,人家研究生,在体制内工作,跟你很般配。”
大姨喋喋不休的话语一筐又一筐砸过来,导致电话铃声已经停了,王医生也没能突出重围。他恨自己为什么不狼心狗肺一点,心软只会换来更歹毒的诱语相向罢了,“哎,你电话停了,估计只是给你打个拜年电话,快坐下来看看这个姑娘,可俊俏了。”
“大姨,你先放开我的手,你力气真大,我的手被你拽疼了,年初八我还得回医院做手术呢。”王医生语气越来越低,因为他妈李娟子一个凶狠的眼神觑过来了。
大姨猛地松手,周围的亲戚不满地瞪着大姨,好似责怪她伤了王医生这个百年一见的金龟婿,“不好意思,平时干活使惯大力气,你的手没受伤吧?”
“没受……”话音未完,苏云为的急救电话再次打来,这次的王医生不再惯着这些婆婆妈妈的亲戚,一个跳跃直接出了包围圈,两三步跨越阳台门,没有收力气砰地一声关上推拉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通通话键,语气轻快地说:“小苏,新年好!你的电话来得太及时了……”
王医生还想多讲两句彩虹屁,苏云为却那边先打住他的话头,“王医生,能请你帮个忙吗?”
苏云为的声音很低落,王医生不禁严肃起来,他联想到给苏云为家的大黑狗做检查时说过话,这会大致猜得出发生了什么事情。
“你说,我能做到的都会尽力去帮你。”
“小三黑昨天已经走了。”应该是吧,苏云为想着,她也不知道小三黑真正闭眼的时间是什么时候,“我本想联系宠物殡葬馆把它遗体火化,但是他们过年不上班,年初八才开门,所以我能把它的遗体暂时存放在宠物医院的冷冻间吗?我会付租金的。”
王医生接待过很多只聪明的宠物狗,小三黑是其中之一。作为家养狗,它长得一般,属于丢在路上也没几个人想去亲近它,但它却很有灵性,能够准确揣摩人类的心情作出该有的反应。
“没事,你不用付租金,我也挺喜欢小三黑的,而且冷冻间平时开着也是白开,现在是发挥出它应有的价值的时候。你如果过意不去,权当是我感谢你为志愿者协会尽心尽力做的一切事情。”
苏云为没有过多说话,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她怕继续说话,眼泪会控制不住地流。
王医生虽然是一名宠物医生,但他也见过太多宠物的离去对家人打击,多数时候动物比人可靠多了,人类把对家人的依赖转移到宠物伸上,一旦骤然失去,不是三言两语的安慰能缓解得了的,“你现在在家吗?你把它送过来吧,我在医院等你。”
“好。”苏云为说完这句话后把电话挂了。
苏云为把小三黑最后一次擦洗干净,把它的遗体装进白色的收纳盒里,双手抱在胸前,“王医生会在宠物医院等着,我们走吧。”
何宥鸣点点头,撑开伞为苏云为和小三黑挡雨,一路沉默无言,谁也不想开口说话,默默沉浸在悲伤中。
一路上,苏云为紧紧地搂住收纳盒,无神地望向窗外荒凉的景色。因为打工人的回乡,穗市成了一座空城,新年的欢乐只剩下枝头摇摇欲坠的装饰灯笼。
宠物医院只剩下一名值班人员值守,若有突发状况,值班人员会临时拨打当日值班医生或护士紧急回来救火。王医生突然造访把值班小唐吓了一跳,慌乱地把手机揣进胸口,脸上一本正经地盯着电脑。
“辛苦了。”王医生递给她一个红包,小唐受宠若惊地接过,“原来不是来突击我,人吓人吓死人。”
“过年没什么事,放松下也是可以的,你不用老鼠撞见猫那么慌张。”王医生意有所指地看向门口安装的监控,“不过别被大老板抓住马脚就行。”
大老板,王医生的妈,堪比母夜叉转世,医院里没人敢得罪她,也没人敢和她说话。
小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我会注意的。”
王医生皱紧嘴巴,手指在服务台点了两下,走至中途转头叮嘱道:“等会会有客人送一只中华田园犬的遗体进冷冻间,初八他们会带走遗体,这几天麻烦你多留意冷冻间情况,别让它停电就行。”
“好的,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小唐提前拿到王医生的过年红包,一时激动。
小唐暗地里激动地搓手手,脸上一副警惕的神情正对着电脑,眼睛艰难地看向手机,手好像怕冷似的缩在□□不停地刷抓马视频,苏云为和何宥鸣就是这时带着冷意走进宠物医院。
宠物医院只有大厅还亮起灯,里面是漆黑一片,小唐正襟危坐,想是王医生交待的客人来了。王医生从走廊里伸出半边身子,“小苏,何经理,这边来。”
苏云为和何宥鸣跟随王医生进了冷冻间,一时间说不上里面和外面哪个更冷。苏云为把收纳盒轻轻地放在地上,两边的扣,挞地一声被打开,在落针可闻的冷冻间格外清晰。她抱起因为身体僵硬得已无法伸展四肢的小三黑,慢慢地走向它未来五天的归宿,她想把时间拖延得久一点,可是时间向来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死亡即使死亡,时间不会改变一切,扭转生死。
苏云为把小三黑放进足以容纳两个它的格子间,她把下巴抵在边框上,再一次伸手合上它张开的嘴巴。跟在家里一样,小三黑的嘴巴合不上了,苏云为终于学会放弃,把格子间推了进去。
“放心吧,医院有值班人员随时盯着冷冻间,不会有意外发生的。”王医生和他们一起出了冷冻间,金丝眼镜雾气迷蒙,他摘下眼睛仔细地擦拭,竟觉得外面比里面更冷。
苏云为看着王医生慢条斯理的动作,脑子一瞬间作出一个决定,“我可以留下来吗?我想每天过来在这待着,学校还没开学,家里也挺冷清的,医院起码还有小三黑在。”
没带眼睛的王医生看不太清苏云为的表情,眼镜还是得用清理液清洗才行,衣服是越擦越模糊。他不再勉强折腾骄矜的镜片,干脆戴上雾蒙蒙的眼镜说:“我年初八回来上班,这几天你可以在我办公室待着,没人会打扰你。”
“我现在就想在这里待着。”苏云为靠在墙边,眼睛瞥向冷冻间,语气很轻也很冷。
“好。”王医生没有劝说,他的办公室经常收留悲伤过度的家属,也不差一个苏云为,“小唐,麻烦给我找一下我办公室的钥匙,这几天苏小姐都会在这里,你把钥匙直接给她。”
小唐忙不迭地抬头,拉开抽屉拿出做好标签的钥匙递给苏云为。
“没什么事我先走了,这里留给你们。”王医生不打算回李娟子家里,三姑六婆的唠叨声还如鸣在耳,他出门时说有重要vip客户的宠物狗要做手术,暂时打退李娟子指责的话语。
苏云为萎靡地趴在办公桌上,何宥鸣一声不吭在她旁边坐下,她侧头看向情绪低落的何宥鸣,直到困意上涌,才问他,“你过来穗市这边,家里人会不会抱怨你?”
苏云为的眼眶因为困意泛起水光,何宥鸣想帮她把水光拭走,但他的手还没从冷冻间的寒意恢复过来,“他们现在顾不上我,都在医院里陪我大嫂呢,大嫂已经临盆在即了。”
“我都忘了晓棠姐快要生了,好像一眨眼的事情。”苏云为恍然,记忆转回她陪宋晓棠做唐筛的那一天。这个新年苏云为过得极其不如意,她希望宋晓棠能够得偿所愿。
“指不定你开学前就能看见她抱着宝宝和你说话。”何宥鸣捂不热冰凉的手,从桌上抽出两张纸巾递给苏云为。
苏云为攥紧纸巾没有动弹,“我困了,在这睡会。你呢?”
“我在这,不走。”他定定地看苏云为虚空的眼神,他心里的苦涩快要包裹不住,“苏云为,我也很难过。”
苏云为站起来抱住何宥鸣,另一只手握住他冰凉的双手,她把头抵在他肩膀上,声音沙哑地说:“我知道。”
傍晚六点,苏云为还趴在办公桌上熟睡,大概是睡得不舒服,眉头皱出川字纹,何宥鸣不得不叫醒她,“苏云为,小三喵还在你家里,我回去给它喂食再过来。”
她半阖眼睛,还没从光怪陆离的梦中醒透,闻言,含糊地“嗯?”
“已经下午六点,我回去给小三喵喂食。”何宥鸣耐心地解释,“回来时我给你带晚饭,你想吃什么?”
何宥鸣以为会听到苏云为说“随便”,或者“我不想吃”,她却抬起头,用力搓睡麻的双手,针扎的不适感顿时萦绕全身。苏云为没有敷衍回答这个问题,反而认真思考,“我想吃煲仔饭,要排骨和滑鸡双拼,再加一杯珍珠奶茶,少糖,不加冰。”
处于悲拗中的人还会哭,说明他还有希望;还会想吃东西,说明他还活着。何宥鸣庆幸苏云为没让自己终日沉沦在悲伤中,他抿嘴微笑,“好,等我一个小时。”
苏云为点单时总觉得漏了点什么,何宥鸣打开门,她脑子才清醒地想起来,她急忙叫住他,“对了……”
“不要放葱放香菜。”他们异口同声说道。
何宥鸣转头倚在门边笑对她说,“我记得你的喜好。”
“嗯,好。”苏云为不知该所说什么,呆呆地看地板,但何宥鸣能透过光线的照耀看清她那很轻,很不明显的笑意。
回到苏云为家里时,小三喵饿得蹲在碗饭边上眯眼睛,仿佛这样能降低饥饿的速度。它一见到何宥鸣,便委屈得喵喵叫,温热的猫猫头来回地蹭他的裤腿。
何宥鸣给它加热点肉糜,换上干净的水,摸了摸它暖呼呼的小肚子,小三喵埋头苦吃,巴掌大的脸差点埋进肉糜里。
“你吃得也太多了,确定没撑着?上午离开时你的饭碗还是满的,现在回来饭碗被舔得干干净净,都能当镜子照你那橘黄色的脑袋了。”
小三喵把肉糜吃得满嘴边飞,他喃喃道:“是不是因为还小的缘故,不懂得控制吃食,碗里有多少吃多少,要不要送去宠物医院检查下?”
小三喵充耳不闻,吃好了蹲在一边眯眼洗脸洗脚,把自己整张皮毛舔得湿漉漉,然后兀自跳上沙发,团成一个球,打起小呼噜,继续睡觉。
自从小三黑不在后,小三喵也不回狗窝睡觉,明明那个狗窝暖和通风,更适合休息,但小三喵却要在面对大门的沙发上睡觉。
“你也在想小三黑吗?”何宥鸣坐在它身旁,一只手就能全部握住的小三喵,居然能散发出骇人的热气,它听到何宥鸣的问话,发出悠长地“嗯~”。
何宥鸣刹那间明白了,小三喵一直以来想要的只有小三黑宽阔的后背,而不是它那温暖舒适的狗窝。
临走前,何宥鸣特地收拾好一个帆布袋,打算把小三喵一起带去宠物医院。小三喵乖巧听话,没有反抗,被何宥鸣吵醒时只是伸了个懒腰,不过它更中意何宥鸣的大衣口袋,那里紧贴炙热的皮肤,暖和结实,很有安全感。
晚上的道路万籁人俱寂,一直出了居民楼,何宥鸣才看到一两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在等红灯时,他把车窗降下一点,车内还残留小三黑毛发的气味,这会让他想起小三黑每日与他一同上下班的日子,太过窒息,何宥鸣想把这些让他充满温馨的回忆却又让他痛苦的气味散走。
车窗外,小电驴后座的小女孩穿着粉色的雨衣,嫩声嫩气地对前头的母亲说:“妈妈,我从家里拿了一块蛋糕,我放在书包里,你拿出来吃吧。”
满脸雨水的母亲开心地露出笑容,“宝宝是专门拿给妈妈吃的吗?”
小女孩模糊的声音从雨衣中传出,声音满是骄傲的语调,“是的,妈妈你上班太辛苦,我要每天都来接你,给你带蛋糕。”
“好的,谢谢宝宝。”绿灯停,红灯亮,母亲伸手往后摸向后座的小女孩,确定她坐稳后,向着前方充满雾气的马路疾驰。
何宥鸣改变主意了,他把车调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