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鹤寻没有一刻的犹豫，决然地点了头。
“要杀一个鬼差，她想也知道不容易，更遑论是一个逍遥法外多年的大鬼差。
“女弟子细眉微蹙，喃喃道；‘想从二府手下抓鬼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我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给凌大人一个交代，凌大人不如先回家去，等我一段时间。’
“凌鹤寻将信将疑地望着她，心里一紧，她只怕这仙人口中的‘一段时间’落在凡人眼中便是十年八载了。
“对面女弟子一眼看出了她的担忧，宽慰道：‘凌大人不必担心，至多一个月的功夫，无论我是否能抓到那鬼，一个月之内，我一定托人上门知会一声。’
“‘托人？’
“女弟子叹了口气，‘地府事态错综复杂，下去一趟得费不少时间才能回来呢，我大抵是赶不及去寻大人了。’
“她珍重地抬起头，感慨地看着眼前已经长大成人了的江鹤寻。
“如今都过去十八年了那。
“凌鹤寻还是坚持把那袋财物塞进了女弟子手中，附身就要跪下去，‘多谢仙人相助，只是鄙人身处凡俗中二十载，了无仙缘，只能借这些金银财物聊表谢意，还请仙人千万收下。’
“女弟子拦住了她，没叫她真跪下去，‘凌大人不必如此，不周没有香火处，凌大人如果实在想谢，就把钱散给流民吧。不过不是现在，现在还请凌大人早些回家去，将凌二锄头那厮好好看住，莫叫他跑了。’
“见女弟子真心如此，凌鹤寻也不再多纠缠，只最后问了一句，‘鄙人可否有幸得知仙人名讳。’
“‘神长乐。’女弟子道。
“直至凌鹤寻下山后，神长乐身后才冒出了一个不丁点大的小师弟，小师弟咋咋呼呼地嚷道；‘师姐骗人！’
“‘嘿！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你师姐我行得正坐得端，哪里骗人了！你小子今个要是给我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就等着扫台阶吧。’神长乐两条眉毛一挑，气势汹汹地瞪着小师弟。
“小师弟理直气壮嘟囔道；‘师姐明明就是骗人！师姐分明就去不了地府！却还骗凌大人，说要自己去地府帮他抓鬼。’
“神长乐斜倚在木栏边，从这儿望去，凌鹤寻已经化作了山路上的一点白，那点白步履如飞，只一会儿就跑出去好远。
“这叫她想起来了十八年前。
“十八年前这丫头还是一个小娃娃呢。
“十八年前，人间大乱不断，不周玉镜阁阁主九易君修书一封递与朝廷，天子惊怒，遂请玉镜阁弟子出山相助。
“神长乐便是其中之一。
“这本是一件寻常之事，寻常捉邪，寻常除恶，只可惜九易君和人间天子都另有打算。
“九易君算到将军府千金是乐陵山邪祟，意欲借捉邪之事，趁早除之，省得她劣性不改，以后为祸人间。
“而天子则早就忌惮江将军，无论将军府是否查出东西来，天子都打算趁机除掉将军。
“九易君就是料到了这一点，安心让孩子们下山去了。
“左右在天子的推波助澜下，将军府众人，必然难逃一劫。
“偏偏这时天命也跟着胡闹，任由凌二锄头嫁祸将军府，真就给了众人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
“就连天子都信了将军玩弄邪术之事。
“一时之间，江将军成了天下罪人。
“只有带着师弟师妹们下山历练的神长乐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其实也不止神长乐，同行的昆仑虚牝门宿偃风也知道。
“她还知道，乐陵山邪祟并非邪祟，一切都只不过是神家为了包庇幼子而嫁祸的罢了。
“于是神长乐偷偷放走了江家的两个孩子。
“只可惜将军府其他人还是难逃一劫。
“如今那么小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呢。
“神长乐倚在栏杆上，瞧着凌鹤寻越走越远，远到再也看不见。身旁的小师弟叽叽喳喳个没完，‘师姐！你又装哑巴。’
“神长乐伸出食指点了点小师弟的脑袋瓜，双手叉腰教训道；‘没大没小，你还知道我是你师姐啊？’
“小师弟苦着一张脸，‘是是是，我没大没小，可师姐你就是撒谎骗人了啊......凌大人跑这么远被你骗，好可怜。’
“神长乐双手抱臂，正经道；‘我才没骗她呢，我说去就去，区区地府，哪里拦得了你师姐我的路？’
“‘可！’小师弟瞪大了眼，‘可师祖说，师姐三百年内不能去地府，否则必死无疑！如今还在三百年的期限内呢......’
“小师弟口中的师祖正是神长乐的师父——九易君。
“小师弟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委屈了起来，哭哭唧唧道；‘师姐你莫要想不开啊。’
“‘放心，我没有想不开。’神长乐蹲下了身子，平视着小师弟，揉了两把他毛茸茸的脑袋，‘只是有些东西，不是躲起来就能解决的。’
“‘可师祖说的话从来都是准的可怕，师姐你不要死。’
“神长乐看着小师弟清稚的面容，忽地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还有妹妹的孩子，他们以前也都是这般清稚可爱，可如今呢，妹妹神南桑已经变得自己都不认识了，而她的孩子......更是成了一个魔头。
“他们不仅仅是从此诀别，更是要你死我活。
“神长乐知道师父的意思，如今神南桑控制着二府，其他十府不敢、也不愿掺和三教五氏的仇怨，俨然成就了二府一家独大的局面。
“毫无疑问，只要她敢去地府，神南桑立刻就能要了她的命。
“可她还是相信天地间需要有一个公理。
“就如神家造孽铸成的乐陵山之祸，就如九易君一意孤行带去的将军府一案......
“躲在不周闲散无事的这段时间，她早就打算好了，只等凌鹤寻上门。
“只要凌鹤寻还肯来不周，那她一定、一定要去地府，为这桩案子做个了解。
“哪怕地府里神南桑架着剑等着她。
“小师弟眼前水蒙蒙一片，‘师姐你明明和凌大人素不相识，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就连师祖也没办法救尽天下人，你......还没师祖厉害呢，你逞什么能。’
“神长乐拳头硬了，每次听小师弟说话都能给她气死，谁没师父厉害了？她怎么不如师父了？她是灵息弱了还是剑法烂了？师父不就算卦比她准吗？除了算卦师父又打不过她。
“神长乐深吸一口气，小师弟见此情形，抱着脑袋直往后退。
“神长乐一把薅住了他的小胳膊，‘你听好了啊，我肯定得去地府一趟的，不用担心，我自有打算，我可能会死，但我迟早会回来......’
“小师弟嘟着嘴，‘不是可能，是一定。’
“‘小嘴巴不讲话！’神长乐明眸严肃，‘如果我没回来，你一定一定要记得，去昆仑，找你宿偃风哥哥，叫他去找凌大人。’
“小师弟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神长乐嫌弃地把他直往后推，不许他那自个袖子擦鼻涕。
“‘我、我找宿哥哥之后，怎、怎么说。’小师弟一边说一边打哭嗝，简直不成样子。
“神长乐嘴巴一瘪，‘我就算交代再多，你也记不住，所以你什么都不用说，你只需要记得告诉他，我来地府了，死了，先走一步投胎了，让他等着我回来整死那些个奸臣就行了，只不过在此之前他需要先去凌家一趟，给凌鹤寻知会一声。其他一切他都能明白，用不着你多废话。’
“‘我、我知道了。’小师弟还是停不住哭，神长乐捏了捏他的脸，短短的温热从她指尖传来，让小师弟哭得更大声了。
“她遗憾苦笑道；‘只可惜假如我真死了，恐怕抓鬼差一事，真的要叫凌大人等到死后才能解决了。’
“‘师姐不死，师姐不死，师姐活着回来。’小师弟嗷嗷直嚎，‘要死师姐死了，我就也去地府。’
“‘好好好，孺子可教，心意我领了，但你还是算了，你还是在不周好好待着吧哈，你要是来地府......给我当牛做马我都嫌蠢。’
“神长乐当天就去了地府，正如九易君所说，她一去地府，必死无疑，绝无出路。
“而人间十九州之上，凌鹤寻刚刚赶回家。
“她出门前嘱咐家里下人去凌二锄头家地窖里把证物取走，这会儿她甫一回家就直直去找那下人要证物去了。
“然而，她得到的结果却是......那个下人，失踪了。
“凌鹤寻当即上马赶赴凌二锄头家。
“抓鬼差不好打草惊蛇，所以凌二锄头家证物一事她只嘱咐了那一个下人，这会儿下人莫名失踪，只能是凌二锄头家出的问题。
“她长鞭疾驰，还没到凌二锄头家呢，便听见院里动静大的不行。
“隐约间甚至还有凌千迟的声音？
“凌鹤寻一把推开门，便见院内凌二锄头两眼通红，全身冷汗直流，衣服已然湿透。
“他僵硬地别过脑袋，像是忍耐着极大的痛苦，硬生生把一口牙都咬断了。
“他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泛着一股青灰色，一股死气沉沉的灰黯。
“如果凌鹤寻是地府魂，那她此时一定能看出来，凌二锄头这是北地春蛊虫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