炙热的日光西斜,小院儿里饭香味渐渐飘散。
锅碗瓢盆碰撞几回,日头又落得几寸。
巷子外传来几声贩货郎的声儿,隔壁夫妻又在拌嘴,门前青苔浅草中趴着的蟋蟀嘎嘎叫……
忽的,听得几声叩门响。
乔小乔拎着半桶水,闻声瞥去,刚想喊来人自个儿进来就是,忽的又想起今日未出门,便是连门闩都没划开,她心里嘀咕骂一句江鲫,懒蛋今日没挑水,边放下水桶,万分不情愿的过去开门。
橙黄的光影顺着缝隙落进来,在脚下形成一片斑驳,好像踏碎的星河,而那身形削瘦颀长、青布衣袍的人,此刻逆着光站在那里。始料未及,也是意外之喜。
敞开的门扉,少女面容妍丽,比之半年前见,眉目间的青涩与不谙世事褪去了不少,想着是因所料叩门之人乃相熟,神色间熟稔又松快,可不过一瞬,那张桃杏之年的脸上神色一空,唇微张,满目惊然。
江白圭见着她,原是不该惊讶,可少女如豆蔻,娉娉婷婷的站在门前,那张面容熟悉又陌生,他竟是平生了几分避讳女眷的念头来。
浮在心口的异样刹那散去,江白圭弯了弯唇,温声言语:“我……”
刚出声,张开的唇尚且还未合上,眼前一片粉白衣衫轻晃,被那股携风的海棠香扑了满怀。
猝然不及,犹如她见着他。
江白圭被这力道脚下退了半步,仓惶间抬手欲扶她,却是又生生止住,停在半空,身子更是僵硬不敢动。
乔小乔觉得,自己好生入了一梦,有半生那样长……
温热的,坚硬的。
他没有似她梦中那样,浑身是血的躺在长街,满地尸骸,所经的不是慌不择路逃窜的百姓,就是凶神恶煞手握滴血长刀的将士。
他们一脚一脚的踩在他身上,那双眼睛没有阖上,好似不甘又痛楚的望着南方。
梦里的他们明明离得那样近,可是乔小乔一次都没有触碰到他。
“干嘛呢?!”
一道喝声在身后骤然响起。
这一声呵斥,乔小乔的心神好像都被硬生生撕裂一道口子,吓了一跳!
她站好闻声看去,就见冯敢站在几步外,左手拎着条肥鱼,右手抱着颗翠绿欲滴的大西瓜,横眉竖目,与门上张贴的驱邪避灾的尉迟恭画像再是相像不过了。
江白圭趁着她愣神之际,不着痕迹的让开了半步,侧首道:“西瓜买来了?”
他这般坦然之色,倒是冯敢愣了下,懵然点头,“……啊。”
江白圭:“那进去吧。”
他说着转回头,只话音还未落,就见一道如蝶似的身影跑来,几步扑到了他身上。
江白圭脖子险些被这姑娘勒断,轻笑了声,双手也抱住了她。
“啊啊啊啊!不是我做梦,真的是你啊!!!”
盛樱里激动得两只脚胡乱的晃。
说着,脑袋从他颈边扭过来,两只手臂压在他肩上,双手捧着他的脸望着,模样很是虔诚。
江白圭被她这神色瞧得有些毛骨悚然,正欲开口,脸被掐了下。
“……”
“热乎的!哈哈哈哈……”
盛樱里欢喜得晃脚,咚的跳了下来,扭头就朝里面喊:“江大嫂,江白圭回来啦!!!”
江白圭进来,掀袍给江大嫂磕头。
江大嫂泣不成声,“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章柏诚来得稍晚些,牵着只羊羔,惊了众人的眼。
盛樱里几人出来时日不短,身上的银子再多,也花用得所剩无几了,租赁下这座小院儿,江大嫂便带着邓登登和江鲫在后院栽种了菜苗,过得很是清贫,巷子外的绿皮瓜都没舍得买呢。
更何况,如今国土动荡,今年的粮食价格外的高,不饿肚子就很好了,哪里能顿顿吃肉?
甫一瞧见这羊羔,盛樱里眼珠子险些没掉出来,羡慕道:“……你如今俸禄都这么多啦?”
章柏诚蹲在檐下净手,闻言,瞥她一眼,学着她那副羡慕语气道:“你如今都敢做这样的高梦了?”
盛樱里:“……”
冯敢牵着羊羔要去宰,也羡慕道:“我跟诚哥儿哪里买得起,是江白圭掏的银子,他如今都是大官儿了!”
盛樱里正要去找章柏诚寻私仇,闻言,脚步一顿,双眸圆睁,惊叹:“哇哦~”
她嗖嗖两步跑到江白圭跟前,满眼放光的毛遂自荐道:“江小圭!我去给你当丫鬟吧!”
江白圭坐在院中枣树下,两条长腿懒懒的随意搭着,笑看着他们闹,听着这话,眉梢微挑,哂笑道:“怎的不说与我做娘子呢。”
盛樱里:“……”
旁边将西瓜放进水桶里冰着的乔小乔动作一僵,眼睫垂了垂,没回头。
“……江小圭你学坏了!”盛樱里恼道。
江白圭晃着手中蒲扇,笑着朝她扇风,“是吗,不是你抓着我拜堂的时候了?”
“盛樱里,过来杀鱼!”
檐下章柏诚喊。
“就知道喊我杀鱼!”
盛樱里鼓着脸颊不高兴的走过去。
小院儿里跟过年似的,杀鱼宰羊,炊烟不断。
众人在前面看冯敢宰羊,盛樱里扛着刀跟着拎着水桶的章柏诚往后院走。
垄畦整齐的小菜苗,旁边两个木头搭着的栅栏圈地,养着五只鸡,三只鹅,咯咯咯的叫得惹人烦。
章柏诚喊她来杀鱼,却是自个儿拿过了那把刀,动作熟练的给鱼啪叽一下拍晕,剖腹刮鱼鳞。
盛樱里蹲在旁边看得咋舌,半晌,幽幽道:“章柏诚。”
“嗯?”章柏诚应得随意,头也不抬。
“你是不是要抢我饭碗?”
“……”
嫩羊羔架在火堆上烤,撒着佐料,不过片刻,滋滋冒油,院儿里满是肉香。
鱼汤炖的奶白,里面放了块嫩豆腐,一口下去,鲜得掉舌头。
冯敢割了几块肉送去隔壁,粗声粗气,却是说着文绉绉的话,“他们嗓门儿大,说话闹腾了些,还请海涵。”
隔壁的妇人欲言又止,接了香喷喷的肉后转身进去了。
她又不聋,隔壁就数他嚷嚷的声音大!
冯敢没得她什么话,挠挠脑袋转身要走,忽的被喊住,院子里的男人递来一坛子酒,望着他身上灰扑扑的军袍,局促道:“家里婆娘酿的酒,您拿去尝尝,若是喜欢,我再给您送些去。”
“那怎好意思?”冯敢说着,双手抱住了酒坛,大步流星的回了隔壁院子。
月色一寸寸的攀升,肉香酒美。
众人坐在树下,边吃边说话。
那些事纵然是听冯敢说过了一遍,可再听盛樱里手舞足蹈的讲述,还是颇有滋味儿。
盛樱里讲得口干舌燥,端起章柏诚手边的那碗酒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儿。
“左右就是这些啦,想是我上辈子积善成德,才能虽遇险,但化险为夷啦~”
她语气骄傲又自得,脸蛋儿红扑扑的,没看见众人瞧见她端着章柏诚的酒碗吃酒时,脸上的惊讶。
章柏诚伸手,拉着她坐下,随口似的一问:“怎的不说是你这辈子积善行德?”
盛樱里醉得眼神迷离,一拍桌子,似懊恼般,又理直气壮道:“这辈子我才活了短短十六岁,能积几分德?都不够我下辈子投生个好人家的!”
她说着,顿了片刻,又小声说:“投生需要很多很多德善,大抵我上辈子也不够……”
冯敢嗓门儿大,吃了酒,更是有挥斥方遒的架势,恨不能号令百万雄师!
盛樱里这嘀咕似的一句,只落入了身侧章柏诚的耳朵。
他心头霎时有些不是滋味儿,品了品,侧首在她耳畔低语一句。
醉鬼听不懂话,否则,换做平日,定是要给他一脚踹的!
登徒子!
几人吃得很晚,月上柳梢,小院儿里的动静方才渐渐的停止。
没吃完的羊肉,鱼汤放好,院儿里的火堆熄了,江大嫂赶木愣愣要去刷碗的邓登登回屋睡觉,“行了,锅里温着水呢,都擦擦脸和脚,早些歇吧。”
章柏诚三人也没走,打算在江鲫和邓登登屋子里挤挤。
乔小乔不胜酒意,走路都晃荡,被江大嫂扶着走了。
盛樱里坐在树下,瞧着眉目且清。
章柏诚端了水过来,替她擦了擦脸。
他还是头回见着她醉酒,一双眼睛睁圆看他,怔怔的,让抬头抬头,让伸手伸手,比之平日里,乖得不是一星半点,却让人愈发的想要欺负她。
章柏诚抓着帕子,擦过那截白皙细腻的脖颈。微凉的帕子停在微微隆起的沟壑前,他喉结滑动了下,半晌,终是忍不住邪念,蛊惑似的轻声,指着自己的唇,“亲我一下。”
院中很安静,只能听见不远处江鲫几人在屋里隐约的说话声。
风擦过树叶,好像有知了在叫,一声声的,和着他心口砰跳的动静。
桂花酒清甜醇香,那双唇很软,微凉。
月色落入那凤眸眼底,美得如摄人心魂。
章柏诚回望着她,舌尖舔过她唇齿,唇角轻勾了下,笑道:
“盛樱里,十六岁了,可以成亲了吧?”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