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名为太阳的恒星播撒下自身光辉,为永不停歇的人世剧场点亮舞台。
同一天幕下,一方剧目高.潮迭起,一方只剩烈火摧残后的余烬。
距离横滨十几海里之外的某片海域,在不速之客抵达的那一刻,零星的飞鸟便惊慌扇动着羽翼逃离,海生物种生命活动的迹象不知何时也在掠食者毛骨悚然地威慑下丧失。
寂静与荒芜仿佛一场无声的海啸席卷而来,生机勃勃的海底转眼染上陈朽的暮气。
海面,连波涛都在瑟缩。顺着天光深入海底,僵缓流动的海水将世界涂抹覆盖上一层深蓝的隔膜。
身着繁复红裙的吟游歌者安静地坐在礁石上,青绿帽檐下长及脚踝的银发恍若昂贵的绸缎于海水中缓缓浮动,沉淀下无声的静谧。
形状奇诡的长柄杖倚靠在歌者脚下,那是她现在的武器。至于她的剑……已经不重要的东西,只要能再次发挥作用,如何处置都无所谓吧。
那双似糜烂红石榴的眼瞳注视着透过海面投射而下的光束,注视着光束后终点不明的远方,左袖衣扣上悬挂的铭牌随着和缓的海流与歌者的裙摆一同飘动。
微不可闻的金属碰撞声中,三叉戟刺穿一只章鱼的标志一闪而过,金属牌翻过身,显露出另一面的内容。
一把小剑的图案,以及一个稍显磨损的单词。
斯卡蒂。
那是身份标识,是早已面目全非的歌者的本名。
背后,海流忽然波动,海草摇曳,眼神呆滞地环绕着歌者的鱼群被惊醒,它们惊慌地拍打着尾鳍,四散而逃。
“血腥味,太浓郁了。”
低沉磁性的冷漠声音响起,身形异常高挑的女性手持常人连挥动都不可能的重型槊拨开海草,近似黑色的深蓝风衣衣摆裹挟着冷肃凌厉的气势。
她游到斯卡蒂身后。
“族人们在躁动。”
女性左肩悬挂的铭牌刻着一个三角标志,下方的文字明示了她的身份。
歌蕾蒂娅。
斯卡蒂收回遥望远方的目光,她将掌心孤零零的铭牌重新放在贴身内袋中收好。
“我听到了。”
不远处,她们的临时落脚点传来一阵阵掠食猛兽的吼叫,浮躁的情绪借海水传达至斯卡蒂的脑中。
她们的族人通过感知信号再次得知——那位唯一滞留于陆地之上的同族所遭受的苦与血。
愤怒和担忧瞬息酝酿,然而她们却无法赶到伤痕累累的亲朋身旁。
躁动、不忿,理所当然。
斯卡蒂呼出一串气泡,她执起杖,与歌蕾蒂娅一同拨开海流的阻碍,游刃有余地在深海中穿梭,回返临时落脚点。
歌蕾蒂娅游在斯卡蒂身侧,询问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漠然,表达方式带着她那股固执的礼貌。
“这次是哪里?”
斯卡蒂的声音像一缕不定的风,飘忽着。
“右臂和………心脏。”
歌蕾蒂娅握着槊柄的手骤然青筋凸显,左臂皮肤上的鳞片随之炸.开,她的脸色冷硬而阴沉。
“魏尔伦。”
字字顿声,弥漫着掠食者的凶猛怒意。
斯卡蒂没有附和,她不知道如何去表达,某种程度上作为袖手旁观者的她们又该怎么去倾诉荒唐的爱意?
她只是安静地游动着。
歌蕾蒂娅冷声谴责:“胡来,太不合格了。作为一个猎人他应该时刻保持理智和冷静,因外物而动摇乃是大忌。”
斯卡蒂:“………”
红裙的吟游歌者抬眸,静静陈述:“是我们先抛下了他。”
歌蕾蒂娅默然。
斯卡蒂:“一个除了战斗外连半点生存知识都匮乏的幼崽独自在陆地上游荡……二队长,你不能再期寄更多,他已经做的足够好。”
红裙的歌者敛眸,愁绪在她脸上索绕。
“他甚至连歌唱都是磕绊的。”
歌蕾蒂娅:“………”
她拉下帽沿,阴影遮盖了半边面容。
“我并非在责怪他。”
斯卡蒂勾起唇角,笑容柔和:“我知道。”
歌蕾蒂娅蹙眉,她不适应这个笑容,斯卡蒂也不适合这样笑,但自那场同归于尽的惨烈战争后,从骸骨堆里爬出来的斯卡蒂就与从前不再一样了。
斯卡蒂身上多出了些东西。
作为资历最老的深海猎人之一,博学广识的歌蕾蒂娅当然能够猜到那是什么。
但她并不能做太多,也无法做更多。
还不是时候。
歌蕾蒂娅这么告诉自己。
无论是舞台上窥伺着人类的灾难,还是处在观众席将深海猎人和人类的血泪当做调剂品的某个家伙——无论面对这二者中的哪一个,深海猎人、棘刺的力量都太过弱小。
在未壮大己身前,所谓反抗不过是弱者的笑话。
她得潜伏起来。
歌蕾蒂娅想。
像她二十多年以来每一天做的那样。
沉默、匿伏、谋划。
去将昂长的斩.首行动一点点编织成网。
为此,不择手段。
隔着黑色的皮手套,歌蕾蒂娅指尖触碰脖颈的鳞片。
帽檐下,血色的瞳眸将深海的死寂纳入。
歌蕾蒂娅不会冠冕堂皇地索求原谅,所以……
恨我吧,我的弟弟。
指尖用力,鳞片被生生撕下,丝丝缕缕的血溶入海水。
斯卡蒂疑惑地偏头,把歌蕾蒂娅指尖碾碎的鳞片收入眼底。
“……别这样,歌蕾蒂娅。”
“你知道这没有意义,还是说……你变得软弱了?”
歌蕾蒂娅嗤笑。
“我不太愿意笑话你,斯卡蒂。但你最好整理整理你的大脑,起码收拾好这副痴傻的样子,别在鲨鱼面前表现出来,她可经不起过多耗费精力。”
斯卡蒂只把歌蕾蒂娅徒然恶劣的语气当做一种掩饰,或许更好的解释是——嘴硬?
她没有顶嘴,没那个必要。
三队长在最后那场战斗中被海嗣直接吞进胃袋,复生后至今也未睁开眼睛。有呼吸,可更像个活死人。
四队长海嗣化程度深重,发声器官变异,如今已逐渐口不能言,何谈其他。
仅剩下的三个队长中只有歌蕾蒂娅具有主事的能力和条件,她带领着破破烂烂的队伍,照顾着所有队员,拖着异变的身躯殚精竭虑试图在几方势力的窥伺下为她们的弟弟搏出一条生路。
歌蕾蒂娅够累了。
“你是对的。”
“幽灵鲨……不,我不能让劳伦缇娜担心。”
斯卡蒂试图改变她的表情,像歌蕾蒂娅说的那样收起痴傻的样子?
斯卡蒂有些困惑。
她不觉得自己很蠢。
她和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吗?
斯卡蒂想不明白,她自认为对比她的同僚们她的异变情况应该是比较好的那一类。
歌蕾蒂娅:“………”
歌蕾蒂娅:“别想了。”
鼻下的海水打了个转,歌蕾蒂娅撇过头,转移话题。
“到了。”
充满人工痕迹的平台出现在两人面前。
与周边矗立的礁岩不同,平台镶嵌在几座海底山峰之中。显而易见,这里曾经也是一座小山。
只是被削平了而已——被歌蕾蒂娅的槊。
平台成为了疲惫的猎人们暂时休息的地方,而除了仍保有人形的猎人,那周边环绕着的、聚集着的、追逐着的——
是一头头殊形诡状的……怪物。
如果有生物学家能够亲身到达此处,他们必定会为所见所闻而震撼惊慌。
仅看外表和形态,那拼凑而成艰难分辨出原型的身躯,那突破已知记录的骇人体积——
这是碾碎了任何生物学家一切所学常识和规则的存在,轻易将俗世共认的知识与学理付之一炬。
“纪律!纪律混蛋们!”
暴躁地吼声。
顺着声音望过去,一个身形高大的成年男性挥舞着几乎与他等高的宽刃重刀将那些怪物驱赶回原地,一头显然从未梳理过的凌乱白色短发气得冲天。
“嘶——玛拉!别拿你的触.须碰我,有毒啊你个蠢货!”
争吵?应当是吧。
身着高领深色风衣的男性面前是一只淡金色的巨型水母,那体积庞大的伞盖体和绵延的繁多触.须一眼望去毛骨悚然。
但男性毫不在意,他只是用似乎蒙着雾霭的新绿双眼对着没有发声器官根本无法回应他的水母大声指责。
悬挂在腰带上的铭牌随着他的跳脚和其他饰品来回碰撞,一把小剑刻在牌面上,下方是一个制式印刷体的单词。
摩梭索瑞。
淡金色水母悠然飘动着,它摆动着触.须,晃晃悠悠地从摩梭索瑞面前飘走了。
摩梭索瑞:………
他气地吱哇乱叫。
歌蕾蒂娅哼笑:“没想到我居然有从他嘴里听到纪律两个字的一天。”
斯卡蒂可惜道:“相机不能在海里用……”
她惋惜几秒,转头看向幽灵鲨所在的方向,“我先去看看劳伦缇娜。”
“嗯。”
二人分道,歌蕾蒂娅游上平台,一位看起来像学者的儒雅男性等待已久。
男性柔顺的银白长发在背后松散束成一束,发尾还残留着几丝没有完全褪去的黑色。他左手执一柄近人高的金属杖,杖头是金属相互缠绕纠结而成的圆球,球体左右缠绕着几条乱中有序的飘带。
他身着宽大的外套,右侧衣兜外沿除了别着的钢笔还有一块铭牌。
一个方形的标志,下方是同样的单词文字。
漠布拉。
“二队长。”
漠布拉向歌蕾蒂娅点头示意。
“情况如何?”
漠布拉推了推单片镜:“有几个同伴忍不住想要过去,被摩梭索瑞和奇隆大哥阻止了。至于现在,如您所见。摩梭索瑞在这里,奇隆大哥在另一方向约束。”
“一共七十六位,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没有任何伙伴跑过去。”
“做得好。”
漠布拉笑笑,面对赞许却并无喜悦。
歌蕾蒂娅伸手将他衣兜别歪的钢笔拨正。
“压抑情感不好受,但你也看到他们那副样子了,漠布拉。”
“上岸只会惊扰百姓。”
漠布拉:“………”
他苦笑:“我知道,二队,我清楚。”
“我还记得我当初是因为什么成为猎人,我不会做出格的事情。”
歌蕾蒂娅瞥了他一眼:“没到用这个发誓的时候。”
“更何况该让我心烦的也不是你。”
同样想到某个黎博利,漠布拉嘴角的苦笑扭成另外的弧度。他握拳掩唇,咳了两声。
“极境呢?”
返祖后唯一会飞的极境总是让歌蕾蒂娅格外头疼。
“安哲拉用弩把他打下来了。”
“哼,每次都来这么一回,他也不嫌麻烦。”
漠布拉笑着摇摇头:“他可一直自许为棘刺唯一的搭档,以他的性格和搭档分开这么久已经相当难以忍受了。”
“噗,极境那家伙更苦恼的应该是少了陪他闹腾的共犯吧。”
少年活跃的声音遥遥传来,歌蕾蒂娅和漠布拉回头,扛着一名蓝发少年的重甲盾卫以一种看似缓慢的速度游上平台。
干练的灰色短发,沉稳而坚毅的面容。盾卫身着严密的坚实暗色铠甲,胸前镶嵌固定的铭牌刻着一面盾牌的标志,其下书写着他的代号。
奇隆。
与他的沉默寡言相反,坐在他肩上的蓝发少年看起来健康而活跃。
“感谢我们变得很占地方的同伴们的善解人意,我们提前回来啦,大家。”
少年跳下来,他披着颜色瑰丽的小披风,背着透明雨伞,头顶仿佛水母伞盖的贝雷帽栩栩如生。
腰带上的铭牌随着少年的跑动一晃一晃,上面是与歌蕾蒂娅相同的三角标识和他的名字。
水月。
“我做的很好哦,动作也没有很粗暴,夸夸我吧队长。”
他仰头看着歌蕾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