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那不是李桥嘛,李桥!”,一个皮肤黑长得胖的年轻小伙放下手里的锄头,光着一双脚从地里直起身,朝李桥的方向喊了一声。
李桥从镇上回来,正赶着骡子往家里走,经过这片地,碰上了程文福,白桐岭村程家的大儿子。
“程文福,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吗?”,李桥停在路边,跟坡下正在挖花生的程文福打招呼。
程文福长相随了他爸程秋华,眼睛又圆又大,面庞宽阔,皮肤黝黑,他笑了笑:“晚上没太阳,好干活,你走镇上回来吗?”。
李桥顺手从包里拿出一个买回来的荞饼,往坡下走了两步,递给他:“嗯,拿着吃”。
程文福拍拍手,大方地接过饼子,苦荞面做的,微苦微甜,倒是白桐岭村民上街喜欢买的吃食。
“嗯嗯,谢了,你早点回去吧,我挖完这点也收工了”,程文福三两下吃完荞饼,又开始挖,挖起来的花生还带着土。
李桥跟他说完,正要走,身后几个从镇上回来的村民走了过来,三两个妇女,因为卖的东西多,一直到人都散完了才回来。
从李桥身边经过,一个妇女说道:“可不是嘛,前年都说要修路,我家那个想着去干活,赚的还多些,结果这事又没动静了”。
“哎哟,拖了好长时间也不修,这回听说路面都塌了,那山龙河水又大,一边是河水冲,一边又有山上的石头掉下来,那条土路不塌都不可能”。
“我听客运站那婆娘说今天出去那趟都折回来了,没去成”。
“不回来要在那过夜啊,夜里要是下雨还得了?等着路也修不好,而且那司机凶得很,我坐过一回,人家在车里晕车吐出来,他还怕人家把车弄脏了!”。
“有这么凶?”。
“可不是,哎,不过这路一时半会也修不好了,我侄子还说过段时间回来呢……”。
李桥在后面听得清楚,他走上前问道:“大婶,你们说路面塌了,是哪条路?”。
妇女摆摆手说道:“就是去城里那条了嘛,车子都过不去”。
“就是了,客运站那个婆娘说的,来我那里买蜂蜜,接到司机打回来的电话,说路塌了,城里去不了,又拉着一车人回来了”。
李桥听完,眉头皱了皱,天已经黑了,乌云遮挡住月亮,他拉着骡子赶紧往家里走去。
曹奶奶在家把饭菜热了两回,李桥才到家,她走出厨房,去打水,就见李桥快步回来,把骡子拉到后院栓好,又打了一桶水倒在石槽里给骡子喝。
曹奶奶:“洗把脸歇一会,来吃饭了,天都黑了”。
李桥把身上的包放下来,喝了一瓢凉水,这才说:“我得折回去接小双”。听到他这么说,奶奶愣了一下,接小双?小双不是走了吗?
看出她的疑惑,李桥一边去屋里拿手电筒,一边带了件雨衣解释道:“路塌了,车过不了,他们又折回来了”。
奶奶站在门口,闻言连忙点头,“哦,那是得去接他,天黑了看不清路,他一个人走夜路也会害怕”。
到家还没站稳脚跟,李桥把水壶灌满,挎在肩上大步流星地踏出家门,李石九慢悠悠地回家,正好碰上李桥出去。
“咦?不是刚回来吗?这是去哪?”,李石九瞧了眼李桥离去的背影,走到院子里说道。
奶奶:“去接小双的,喝了口凉水就走了”。
李石九脸上也有些疑惑,“接小双?那孩子不是走了吗?”。
“说是路面塌了,只能折回来,哎,天都黑了,那孩子一个人在镇上也没地方去”,奶奶开口悠悠地叹了一声,又转身回厨房里烧水,要把第二天喂猪的菜叶煮熟。
李石九在门口坐下,把鞋子脱了,一眼也看穿了老伴的心思,忍不住说:嘿,那孩子回来你可有伴了,跟着你做着做那”。
天气阴沉,灶里的烟有些熏眼睛,奶奶闭着眼睛别开头,嘀咕道:“小双这娃娃心思好,跟咱们李桥还有点不一样”。
祝小双来的那几天,虽说腼腆害羞,也不太爱说话,但手脚勤快,忙前忙活跟着做事,曹奶奶人老了,祝小双在她身边,也跟自家孙子似的,到底多了个说话的人,叫她不那么寂寞。
李石九拍拍鞋面上的灰土,像是想起什么,“李桥当初来咱家的时候,也还小呢,哎,一转眼都这么大了”。
奶奶被熏得眼睛有些发红,她端上茶水碗,从烟熏火燎的厨房离开,“咳咳……”。
“那时候还没你胸口高呢,现在倒是手长脚长的,嘿呦喂,你砍的柴火就熏人呢!”。
李石九哼了一声,“砍柴给你老婆子烧,还怪罪上我了”。
“懒得跟你叫,我去喂骡子”,奶奶站起身,拿了几捆草扔在棚子里,李桥走得急,只喂了点水,山里人对家里牲口一点不含糊,每次到镇上带点东西,都要仰仗它们,所以累了一天回来,必定是要食水草料管够的。
院子里,多福的窝里空荡荡,盆里的饭还剩底下一点没吃完。
原本这个点该在村里跑圈的多福,正从一个小山包上跳下来,听见李桥叫它,夹着尾巴就追了上去。
一人一狗走在山里,天色漆黑,脚下的路也看不大清楚,李桥和多福明显走惯了,借着点天上不甚明亮的月色,也走得很快。
从下岩镇出来后,祝小双刚翻过一座山头,天就完全黑了,林子里有野鸟飞来飞去,叫声怪异,祝小双咽了咽唾沫,好像又回到了前阵子一个人在树林里奔逃的时候,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一想到顺着这条路可以到李桥家,祝小双给自己壮了壮胆子,只顾埋头往前走。
想起以前在老家的时候,晚上从学校下了晚自习回家,有时候手电筒电池用干了,也是摸着黑回去,北方的乡下林子不深,到处是大片平坦的土地,只是放眼望去都没人影,时不时有猫头鹰蹲在树头上叫几声吓人。
刚开始祝小双完全不敢走,每次都偷偷哭,但哭也没人理会他,家里人没工夫来接他,他必须一个人从镇上中学走回去,路途不远不近,祝小双后来走夜路就会在心里默默背书,从古诗词到名篇名句,这样能分散注意力,走夜路也就不那么怕了。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山间小道上,四下无人,祝小双嘴里念叨着以前背得滚怪烂熟的诗句,声音小到只有自己听得见。
“死去……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走来时老头唱小调的地方,祝小双停下来歇了会儿,嘴里干渴,他决定不背了,保存点体力。
正想着,几个雨点子落在他脸上,冰冰凉,祝小双伸手摸了摸,不多时,便开始下小雨,今日天气原本也不好,祝小双只好把外套脱下来顶在头上,里面只穿着一件旧巴巴的短袖,走了一路身上出汗,一脱衣服祝小双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担心雨越下越大,祝小双只是稍微在路边坐了一会儿,又接着起身赶路。
回去的时候下坡路偏多,走起来也不像上坡路那么艰难,祝小双一天下来没吃什么东西,再加上晕车胃里不舒服,早先也就没吃李桥给他买的包子,还被他好好装在塑料袋里拎着,现在倒是有点饿了,祝小双拿出一个凉透了的鸡蛋,在石头面上轻轻一磕,剥了壳三两下吞进肚子里,只是没有水,嗓子眼里噎得慌。
又走了好远,祝小双没什么力气了,脚步发虚,他头昏脑晕,步子慢了下来,也不知走到哪里了,他小心地坐下来,打算再休息一会儿。
不远处似乎有光亮上下跳跃,越来越近,祝小双心里发毛,他紧张地看过去,手里悄悄捏起了一个石头。
等光影走到几米之外时,两个灯泡般发亮的眼睛出现,然后朝着祝小双奔来,原来是多福!
毛绒绒的身子凑到祝小双面前,多福抬起鼻子在他手上嗅了嗅,还舔了几下。
看见多福,祝小双有些意外,更意外的是,在多福后面的,还有李桥,高大的人影赫然出现在祝小双面前,他手里拿着手电筒,借着这点光亮,祝小双抬起头望向他,即使在夜里,李桥的眼眸也乌黑透亮,面前的人正微微喘着气,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祝小双返程的路走得并不远,李桥从家里赶过来却是走了一大段山路,全是上坡路。
像是再一次被李桥捡到的流浪小狗,祝小双穿着单薄的短袖衣裳,头上还顶着那件外衣,秀气的眉毛微微皱起,光看那张小脸都知道一天下来折腾坏了。
“桥哥……你怎么来了?”,一出声,祝小双嗓子有些哑了,声音又小,着实听着委屈。
李桥喉结上下滚动一番,他把祝小双手里抱着的鸡蛋和包子拿出来,又伸手将人从地上拉起来,随后才说:“淋雨了?”。
祝小双摸了摸自己身上,就是肩膀上微微湿了一点,他摇摇头:“没……我用衣服……服顶着呢”。
李桥:“嗯,走吧,回去了”。
说完,李桥让他走在前头,还把手里的手电筒递给他,祝小双走过夜路,一支手电筒,如果是后面的人点着,那走在前头的人也被自己的影子挡住,不大好看路。
“桥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祝小双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壶,连忙抱起来猛喝两口,忙不迭呛了两下。
李桥帮他拍了拍后背,“听上街回来的人说的”。
想来是司机当时拿着那个厚得像块砖头的手机跟客运站的人说了,才会传递到上街的村民耳朵里。
有一个人走在身后,祝小双就一点儿都不害怕了,尤其这个人还是李桥,待在他身边,让祝小双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安全感。
猫头鹰叫了几声,多福早已习以为常,小土狗乐颠颠地跑前跑后,两个人时不时说几句话,不知不觉已经到浣衣河了。
曹奶奶今晚没睡,她守在灶前把大锅里的猪食用瓢打出来,在桶里放凉,跟李石九蹲在厨房里打瞌睡,就等着李桥和祝小双回家。
“老婆子,你先去睡嘛,头都要撑不住了”,李石九叼着烟袋,从嘴里呼出一口烟雾。
曹奶奶打了个重重的哈欠,眼角渗出点点泪花,她摆摆手,“等他们回来了再睡,李桥没吃晚饭呢,我得给他们把饭热一热”。
锅里的菜刚冒热气,就听见外头开门声,李石九站起来看了一眼,果然是李桥回来了。
祝小双又回到这个小院里,感觉心里有种踏实感,只见曹奶奶高兴地走出来,赶紧搬来两个凳子,“来来来,坐下休息一会儿,走也走累了,先喝点热的”。
祝小双没什么力气,灯光下脸色也不好看,他淡淡一笑,“嗯……谢谢曹奶奶”。
“哎呀,不说谢!”,曹奶奶的瞌睡尽数消散,她去厨房里兑了两碗红糖水,又切了一点点姜丝进去,端着满满两大碗摆在桌上,便冲两人道:“淋了雨身上寒,过来喝点红糖水,胃里舒服一些”。
李桥从镇上回来又马不停蹄地赶去接祝小双,到家汗还未干,他在院子里给多福的小窝又加了一层稻草,多福一回来就跑到外面地里拉屎撒尿去了。
先洗了一把脸,把汗擦干净,李桥这才进厨房,视线落到桌边的祝小双身上,他微微弓着身子,没穿外套,脊背瘦削得可怜,听奶奶的话,他端起一碗红糖水,凑到嘴边喝了两口。
李桥也坐下来,拿起另一碗喝下肚,他动作要快些,大碗的红糖水,几口就喝完了。
曹奶奶从锅里舀饭,又把热好的菜也端出来,“歇一会就赶紧吃饭,哎,你们俩一天下来肚子里都是空的,这怎么受得了……”。
话音未落,祝小双闻到炒菜的油星子味,脸色唰的一下就白了,接着他胸口一动,赶紧捂着嘴巴跑出去。
奶奶还没反应过来怎么了,只听见祝小双呕吐的声音传来。